附录 宗吾家世

□张默生

大概在南宋年间,广东嘉应州长乐县崛起一个姓李的人家,家长李子敏和他的儿子李上达,创家立业,慢慢家道兴旺,子孙繁衍,就成了一个有名的氏族。后来代代相传,传到第十世上,有位名叫季润唐的,于清代雍正三年,携眷到四川来,先住隆昌萧家桥,后迁富顺自流井,遂在那里落籍了。四川自明末张献忠大屠杀以后,地广人稀,湖广一带的人民,都纷纷迁来居住,这个李姓人家的迁居,当亦不外此种原因。自李润唐入川以来,家道又慢慢兴旺,子孙繁衍,传到第八代上,出了一颗思想界的慧星,读书穷理,好立异说,那便是以“面厚心黑”创立的李宗吾氏,这人自民国以来,已成四川的名人了。

我因避寇入川,得读李氏的许多著作,由彼此通信,而得相晤识,而结为好友,始尽知他的生平行事和言论思想,他并不是象外间所传的虚妄怪诞,立意在惊世骇俗的人,他的为人,既不面厚,也不心黑;但他偏偏提倡“厚黑学”,偏偏自称为“厚黑教主”,这种“反话正说”的作风,究竟是为何而来?世人不必笑他骂他,应当先加以深切的反省才是。释迦并不应该入地狱,耶稣并不应该钉十字架,但释迦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耶稣偏说:“凡不背十字架走的人,不配做我们的门徒。”这又是所为何来?我们同样应该加以反省的。至手李氏的谈教育,谈政治,谈学术思想等,都是一本正经的立论;不过他的思想有些奇僻,往往发前人之未发,言近人之未言,于是一般传统的学者,就骂他是旁门外道罢了。如今李氏已作古人,再不怕他放言高论了,可是他一生的行事,尚为世人所不尽知,生前的言论思想,也有许多是被忽视的。我为纪念这位亡友起见,不惜笔墨,作此厚黑教主传,好教世人藉以评定他的功罪。

李宗吾氏,生于光绪五年正月十三日。“宗吾”二宇,不是他的原名,这是他后来一再改定的。他的名号几经改变,当他幼年的时候,脾气非常蛮横,毫不依理,见者呼为“人王”;他的父亲就把“人王”二字,合为“全”字,加上辈“世”字,名为世全。算命先生说他命中少“金”,就加上金旁,成为世铨,后来私塾先生又说他命中少“木”,并不少金,他也正嫌父亲为他命的名不好,便自己改名世阶字宗儒,这是表示信从孔子的意思。二十五岁,思想大变,对于儒教颇不满意,心想与其宗法孔子,不如宗法自己,因改名为宗吾。他常说:“这宗吾二字,是我思想独立的旗帜。”以后宗吾,字行,而世阶的名字,就几乎无人知道了。

宗吾兄弟七人,姊妹二人,在兄弟中,他是行六,三哥早死,其余六房均得成立,他的父亲命名为“六谦堂”。除他一人外,兄弟皆务农,惟他的七弟后来开机房,略具商业性质。宗吾是相信遗传和胎教的,他说他之好读书,是决定在先天的,因为生他的那几年,正悬他父亲闭门读书的时候。并且他还引苏氏父子为证,他说:“世称苏老泉二十七岁,才发奋读书。考老泉生于宋真宗祥符二年乙酉,仁宗明道二年乙亥满二十七岁。苏东坡生于丙子年十二月十九日,苏子由生于已卯年二月二十日,他们兄弟二人,正是老泉发奋读书时代生的。历史上二十七岁才发奋读书的,只有老泉一人,生出二位文豪;四十岁才发奋读书的,只有我父亲一人,生出一位教主,岂非奇事。东坡才气纵横,文章豪迈;子由则人甚沉静,好黄老之学,所注老子解,推之古今杰作。大约老泉发奋读书,初时奋发踔厉,后则入理渐深,渐为沉静,故东坡子由二人,禀赋不同。我生于我父亲发奋读书的末年,故我性沉静,喜老子,颇类子由;惜我生于农家,为学不得门径,未免有愧子由了。”他说他的奇怪思想,也是禀自他父亲,实则他家一连几代,性格都有点特殊。我们先追溯到他的曾祖说起,来剖视一下他的血统看看。

宗吾的曾祖,名求枋,性格异常严肃,虽是一个开染店的老板,可是道貌岸然,无人不敬畏他。凡族亲子弟,应衣冠不整者,酒醉者,如果走到他的店门,立即屏气敛容,不敢径过。但他对人并无疾言厉色,仍是具有一副慈祥温和的态度。生平从未作过亏心事,享寿七十岁。临死之前,命家人捧手进巾,自浴其面,帽微不正,手自整理,然后凭几而卒。

宗吾的祖父,名乐山,一生务农,曾耘小菜出售;暇时贩油烛及草鞋,沿街叫卖。身形魁伟,性情朴素。上街担粪,有人和他说话,他必站立对答,粪担在肩上,不知放下。遇狡猾的人,就故意拿他开心,久谈不止,他便左肩换右肩,右肩换左肩,引得满街人捧腹大笑。他于晚饭后便睡,及至家人就寝时,他已睡醒了,以后即不再睡。睡熟时,呼亦不醒,如呼“强盗来了!”即惊然而起。他于晚睡之后,即整理明日应卖小菜,整理完了,便手持一杆,往守菜圃。菜圃临近大路,贼人偷东西从此经过的,往往被他夺下,交还失主,所以贼人非常怕他,常常绕道而行。家中平日是舍不得吃肉的,到了年终,他才割肉十斤,准备腌起。自己持刀修削边角,削下来的约有半斤,便命他的妻子拔萝卜作汤,并切切嘱他:“大的留着出售,小的留着长成,须择一窝双生和破裂不能卖的,才拨来。”他的妻子找遍了圃中,不得一棵,他才忍痛允许拔来使用了。汤热,他亲自持勺,盛入碗内,又倒入锅中,再盛再倒,再倒再盛。他的妻子问道:“你这是干什么呢?”他说:“我想分给家人和工人,苦于不能公平和普遍啊!”这事过于不久,便一病而死。他的妻子割肉一方,献于灵前,一见即痛哭,自语“泪比肉多”!又因痛惜不已,即取他生前所用扁担珍藏起来,并且说:“后世子孙如昌达,常用红绫包裹,悬挂在正堂梁上,永留纪念!”据说这条扁担经他的子孙保留到民国九年,竟被贼人毁了。他的妻子曾氏,是高山寨富家的女儿,出嫁以后,终年陪着丈夫操作,挑水担粪,从无劳怨。有时归宁,看见猫犬剩余的食物,即暗暗想到,我家怎能得到这样的剩饭的食物?宗吾幼时,听到他的父母屡次述及此事,告诫他们兄弟说:“先人这时穷困,这般勤苦,一食之难,竟到如此地步,做儿孙的千万不可忘记啊!”

宗吾的父亲,名高仁,宇静安。他原是在外学生意的自父亲去世后,便为家农,与他的妻子共同操作,终日勤劳的情形,一如他的父母。常常取出他的父亲遗留的扁担,以作警戒,因而家道渐裕,得以购置田产。不幸在四十岁上,因劳致疾,医生警告他说:“赶紧把家务丢了,安心静养,否则非死不可!”他便把家务完全交付给妻子,自己专心养病。三年之后,始得生愈。他在养病期间,才得到看书的机会,先寻到三国演义、列国演义等书来看,以后就看起四书讲章来,他一看再看,于是从中就看出道理来,便是“书即世事,世事即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