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华年

行简君的生日到了。

那天下班后,招弟小姐急三火四地跑进厨房,蒸上三只大海蟹、两只海螺、一条武昌鱼,然后利索地洗锅切菜,一会儿工夫就炒了笋片香菇、西芹百合、奶油菜心,又把海螺切碎拌上黄瓜丝。等行简君洗完澡出来,香喷喷的六个菜正好摆上饭桌。

行简君叹道:“姑娘啊,你也太神速了。”

招弟小姐把烫好的黄酒倒进杯里,一边谦虚道:“今天时间紧,都是些懒人菜……”

行简君拿起一只大蟹掰开,蘸上姜醋,递给招弟小姐,“谢谢你,招弟,这是我过的最隆重的生日了。”

招弟小姐开心一笑。

她指指窗台上两盆飞瀑般盛开的黄白菊花,说:“持蟹把酒,华年锦时,大概就是说的我们现在这样子吧。”

一时间,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有煮酒的锅在咕嘟咕嘟作响。

终于,公子小白忍耐不住了,破坏气氛地喵了一声。

行简君回过神来,失笑道:“阿赳小白馋坏了,快上鱼。”

我们美餐了一顿之后,招弟小姐把碗碟撤下去,端上一个精美的蛋糕。

她支起烛台,插上三支大蜡烛,三支小蜡烛,点燃蜡烛,熄了灯。

“许个愿吧。”

烛光下,他们的脸都显出些绯红。

“不忙,说会儿话吧。”行简君的手指拂了拂蜡烛,“三十三岁了,可真快……”

“是啊,我也二十七了,想想都吓一跳。从上大学开始,竟然一个人在外面过了快十年了,真像一场梦。”

行简君端详一下招弟小姐,嘴角现出了笑意,“不过,我觉得你大概没多少变化。有时看你没心没肝地笑,我就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你,一个心里什么事都不装、只知道念书的傻丫头。”

“嘿嘿,我那时是有些傻,连言情小说都没看过几本。老师让怎么背书,我就一字不差地背,所以老考第一名,其实课外的东西一概不懂。想想挺不可思议的,我这样的学生,居然就上了P大。不过进去之后,我就一下子明白了,然后就陷入了无穷无尽的自卑之中……”

行简君也像是有些感慨,“嗯。记得第一次坐上火车,来北京上大学,那时也意气风发的,以为自己真就是精英了。可是到了以后就发现,其实每个人都比你强。我们一个小小的班级里,居然就有两个省状元,一个奥赛金奖。大家谁都不服谁,暗暗较着劲,可是总得有人排在下游,有个同学心理上一直没调整过来,最后居然退学了……”

“而你,就调整成了现在的样子?”

行简君笑了,“我本来也不是那种有个性的人,所以,接受自己很平凡这个事实,对我来说相对容易些。读完本科之后,我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定位,稀里糊涂随大流上了研。读研时,我看清了自己不是做研究的料子,再加上……再加上那时候我需要多赚些钱,我就看上了专利律师这个行业。我辅修了法律双学位,过了司法考试,进了所里,无波无浪地做到现在。”

他说:“有时候我也会心烦,新申请办完一件又来一件,答复一个接着一个,周而复始,没有尽头,难道人活着就是为了做这些事……可是再想想,什么工作不是这样呢?同学聚会的时候,大家谈的多是车子房子,当知道自己的房子比人家的大,车子比人家的好,竟然也会有些得意……不知不觉中,我也变成了当年自己很不以为然的那种人。”

招弟小姐点点头,“我明白……不过,你毕竟很早就能认识自己,确定方向,已经很了不起了——就说我吧,一厢情愿地考法学,一下子耗掉四年。最后一次考前,我终于认识到,我的个性太幼稚,对社会上、人际关系上的事理解力很差,常凭一时冲动就做出重大决定——比如花好几年考法律——我才明白,其实我根本不适合做法律。

“后来,我就去找工作,但也没有什么目标。所里肯要我,待遇又好,我明知道只是做辅助工作,还是进来了。虽然工作有些枯燥,但我挺满足的……毕竟,我过了四年考研生活,尝过游离在社会边缘的滋味。我有时想,这世界上,有趣又有意义的工作也不是没有,但我这么平常,并没有独特的才华,能有一份事情去做,也就可以了。”

行简君说:“对啊,工作毕竟只是生活的一部分,我们还有好多可以享受的东西。就像现在这样,我们待在一起,安安静静地说说话,或者什么都不说,感觉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也很幸福。”

“嗯。”

行简君忽然问:“招弟,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招弟小姐有点害羞,“其实……我第一次见你,就一点儿没觉得生疏,你像个老朋友一样,自然而然地走进了我的生活……我当时还挺纳闷,明明我们经历这么不同,怎么竟会有熟悉的感觉呢?后来我想,可能是在无意识中,我感受到了你身上的气息……就是,有点儿理想主义的那种气息吧。而且,在现实中,你又是一个勤恳务实的人,让我有安全感。”

“你觉得我理想主义?说实话,我以前也这么认为——虽然我也不很清楚,什么才算是理想主义。可是……”行简君苦笑了一下,“后来,我看到有人真的能为了理想,把一切牵绊自己的东西都抛弃,甚至家人、爱人也不例外……从那以后,我就知道,我哪里敢称理想主义,其实我只是个非常世俗的人。”

招弟小姐自然明白他的所指,“那样彻底决绝的人,世界上只要有几个就够了。说来,那样的人原本不该有家庭的,譬如弘一法师,我们敬仰他,可是被他中途撒手的妻儿们,想法大概就不同了。”

行简君微叹道:“他们成立家庭的时候,还料不到日后会走那一步——毕竟,人要认识自己是很难的。”

一支小蜡烛燃得太久了些,烛芯晃了晃,啪地爆了个烛花。

“噢,许愿……”行简君拉过招弟小姐的手,把一个小盒子放在她手心里,“招弟,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你过生日,居然送我礼物?”招弟小姐又惊又喜,可是端详一下小盒子,她似乎紧张起来,“这是……”

“打开看看嘛。”

招弟小姐踌躇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一瞬间表情好像有点僵。

行简君忍不住笑了,“失望了?”

他拈起那枚温润的玉坠,轻轻为招弟小姐戴到颈上,“我中午本来是要去买戒指的,可是去了才发现,我竟然不知道你戴几号的。打电话问你吧,就没有惊喜了,既然没有惊喜,就不如我们一起去挑一对中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