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去国

我坐在大书桌的一角,默默地看蘅蘅小姐画画。

这是她第三遍画这幅画了。

一架盛开的紫藤花像瀑布般悬挂下来,遮住了小半面玲珑堆叠的假山,一只雪团似的狮子猫一脸憨态,伸爪拨弄花枝,一只黑白花猫目光炯炯,高踞在巨石之上。

蘅蘅小姐询问地看看我,“阿赳,你觉得还行么?我总也画不好你的眼神……”

我没有做声,其实,我更无从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

国强君站在蘅蘅小姐身后,温言道:“画得很好,很像阿赳,小白更是活灵活现的。”

“不知道招弟会不会喜欢……”

一大颗泪珠啪地落在画上,黑白花猫绿幽幽的眼睛顿时模糊一片,蘅蘅小姐慌忙拿纸巾吸去水滴,可那绿眼睛到底显出了几分迷离。

“唉……”蘅蘅小姐懊恼地一拍桌子。

国强君忙安抚地抱抱她的肩膀,“这样更像了……就这样吧,招弟会喜欢的。”

招弟小姐已经离开半个多月了。

我听到国强君一遍遍地安慰泣不成声的蘅蘅小姐,说招弟小姐并没等到末期症状显现,就因为胃的大出血而骤然逝去,相比起来,算是受苦很少的了。

他还说,招弟留下的钱,如果不出意外,足够父母宽宽裕裕地养老,她一定走得很安心。

我愿意相信这些话。

招弟小姐走了,我的生活还要继续。

蘅蘅小姐对我很好,吃喝用品比以前只有更周到,她还经常把我抱到腿上,温柔地跟我说话。其实,我并不喜欢被抱着,也不习惯人家对我这么温柔,这让我心生拘谨。不过话说回来,我所喜欢的方式,并不是世上唯一的相处模式,无论怎样,能被如此温柔体贴地对待,我应该心存感激。我既然答应了招弟小姐要随和,就不必执着于自己的一点小小的偏好。

于是,蘅蘅小姐抱我的时候,我就安静地伏在她腿上,她和我说话的时候,我也会时而应答几句。其实,要接受蘅蘅小姐,对我并不算多么困难,以前在大柳树小院,以及Y大家属区,我们四个曾分享过那么多的美好时光,如今我失去了招弟小姐,蘅蘅小姐也失去了公子小白——或者说,我们共同失去了招弟小姐和公子小白,那么,剩下我们俩互相陪伴,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蘅蘅小姐和国强君上班的时候,我就独自在房间里转悠。只是我从来不进他们的卧室,我在狭小的门厅里走来走去,穿过小厨房,来到阳台上,眼前是一棵杨树的硕大树冠,油绿的树叶在夏日的阳光下闪闪发亮。我朝楼下望了望,这小区虽然远不如Y大风景好,但眼下草木繁盛,不远处的墙根种着一畦韭菜般的植物,正开了一排排白花。

我忽然很想下去走走。

阳台的玻璃窗开着,只要我把纱网抓破,就可以顺着二楼的防护网,跳到一楼的石棉瓦小棚上,再轻松落地。这样的高度对于我们猫族构不成什么障碍,但我并不想这么做,我不愿意因为自己的一时欲望,对蘅蘅小姐做出失礼的事。

凑巧的是,蘅蘅小姐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愿望。

“阿赳,你天天待在家里,一定很闷吧……”她蹲在我面前,看看我的脸,“也许,你可以学会走楼梯?”

我从来没有独自走过楼梯,狭窄而毫无隐蔽、又随时可能与人类迎头撞上的楼梯,相信大家都会感到发怵。不过,为了不困守在这狭小的三楼上,我需要克服猫族本能带来的心理障碍。

在蘅蘅小姐的帮助下,我很快就可以自由地上下楼。晚上蘅蘅小姐下班后,我会出去玩一会儿,在他们睡觉前上楼,在门口叫一声,蘅蘅小姐就会笑眯眯地为我打开门。天气好的时候,我也会在蘅蘅小姐上班时和她一起出门,在外面玩上一天,中午时找个树荫或草丛睡一觉,傍晚在楼前等蘅蘅小姐下班。

有一天我在楼前等蘅蘅小姐时,一个邻居对蘅蘅小姐称赞道,你家的猫真懂事,从来没见过这样的。

蘅蘅小姐露出骄傲的笑容,亲昵地和我贴贴鼻子,我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脸,心里也很高兴。

能够时常出去走走之后,我的心情日益开朗,即便在家里,也越来越放松了。

漫长的夏天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

国强君去国外大学做客座研究员的事,是在初秋确定下来的。

国强君的研究似乎做得很棒,早在他还没和蘅蘅小姐结婚时,我就听招弟小姐用艳羡的口气跟蘅蘅小姐提起,说国强君读博期间就在一个叫作“自然”的期刊上发表过论文,所以才顺利进了科学院研究所。后来,招弟小姐出国前夕,国强君又在一个叫作“科学”的期刊上发表了论文,我还记得蘅蘅小姐说起这消息时脸上盈盈的笑意。那之后不久,三十岁的国强君就晋升为副研究员。

由于国强君要一去三年,蘅蘅小姐只能辞了职同行。

国强君说:“我知道你其实并不太喜欢画那种插图,这几年你一直很辛苦,这回趁机休息一下,有心情了就画点自己喜欢的东西……”

蘅蘅小姐欣然道:“正好前一阵子我有个念头,或许可以试着把一些国学经典改成画册……唔,就是淡墨白描,寥寥几笔画出意境那种。不过后来一忙,又把这事忘了,这回有一大段时间,没准可以做做看呢。”

由于国外的大学开学在即,国强君和蘅蘅小姐立刻着手准备行装,一边收拾宿舍,把书籍、衣服之类分拣打包,有的捐出去,有的存在朋友处,有的寄回老家。

他们的东西本来就不多,宿舍里很快空旷起来。

一天晚上,我听到蘅蘅小姐低声和国强君商量:“咱们把阿赳……带过去?”

国强君的声音有些迟疑,“那边的暑假和寒假都很长,我还想到时候咱们背起背包四处旅行,去看看那些传说中的奇妙地方,遇到心仪的小镇,就住上几天……你不是也一直渴望这样的生活吗?”

蘅蘅小姐许久没有做声。

国强君又说:“其实,并不一定说带着阿赳,就是对他好。阿赳需要一个安定的环境,而我们还想自由游荡几年。只要我们把阿赳安顿好……”

蘅蘅小姐说:“要不,把阿赳送回老家,让我妈妈照顾他几年,等咱们回来,再把他接来,你说呢?”

“还是送回我们家吧。别看我们那儿是农村,但靠着渔港,最不缺的就是小鱼小虾,有鱼吃,有树爬,还能在房顶上跑来跑去,应该比跟着我们出国幸福多了吧。”

“也好。”

那一夜,我迟迟没有入睡。

我知道,我必须做出选择了。

直到这时,我才蓦地发现,在我九年多的猫生中,我竟然不曾依靠自己的判断做出过选择。尽管我时常以所谓的思想沾沾自喜,但仔细想来,我实际上一直在依靠本能生活。在我猫生之初的那个早春,我凭着本能的亲近感爬上了招弟小姐的脚背,在那个菊花盛开的日子,我因着本能的热情爱上了花花,而在失去花花后的初冬,我又循着本能的记忆回到了招弟小姐身边。尽管在我五岁生日时,我一度对自己的生活产生过灵光一现的思考,但随即不了了之。我习惯了、甚至贪恋着和招弟小姐在一起的日子,这种惯性如此强大,以至于一直延续到了蘅蘅小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