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一把火

掌灯时分,汪府正厅里,登门拜访的阿克占和汪朝宗正谈笑风生,看起来两人十分投契。相对而坐的阿克占大声笑道:“汪总商,昨天在署院衙门,你可是让本官下不来台啊。”

汪朝宗逊谢:“在下只是有一说一,不敢有意冒犯盐院大人。”

阿克占垂问:“本院一到扬州,满耳朵听说的都是私盐泛滥,汪总商有何高见?”

汪朝宗回:“这世上,总是小人多于君子,只要贩卖私盐有利可图,就会有无知小民趋之若鹜。就算杀得扬子江一片血红,这私盐,恐怕也禁不干净。”

阿克占狐疑:“私盐的价钱,不过是官盐的一半,私盐能这么便宜,那,官盐就不能卖便宜些?”

汪朝宗一笑:“这话,就不当由我来说了。”

何思圣插言:“盐商缴给朝廷的盐税和各项报效捐输,全仗着官盐价钱高,才能挣来。”

汪朝宗摇摇头:“何先生能这么说,汪某就感激得很了。自然盐商也有盐商的不是,但捐输什么的再这样交下去……确实有点涸泽而渔。”

阿克占显出失望的神色:“想不到汪总商也这么说。”

汪朝宗接着说:“但眼前这笔捐输,关系着西南兵事,圣心牵挂,绝无不办之理。汪某这些天,也在思虑此事。大人要是能先抓两个大盐枭,敲山震虎,总是好的。”

阿克占闻言,笑了一笑,话里有话:“本院特向汪总商借一夜东风!”汪朝宗闻言一怔,抬头,正迎上阿克占意味深长的笑脸。

正是江南的冬季,天干物燥,半夜,“镗镗”的锣声鸣响起来。更夫的呼喊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走水啦,走水啦!”只听得半条街一片喧扰,继而是抢夺声,女人孩子的哭叫声。

清晨,署院衙门里阿克占住处的餐厅里,阿克占悠然地吃着早点。昨天晚上的一把火,让他暗自叫好。几番较量,阿克占深知,扬州盐务盘根错节,尾大不掉。盐官与盐商串通一气,哭穷耍赖,让他领教了软刀子杀人的厉害。可是,这把火,却让他绝处逢生,看到了转机,他要组织一场决定命运的反攻。差役进来拱手道:“各位老板到了。”阿克占如同没有听到,夹起几根干丝放到嘴里,显然是胸有成竹。

阿克占稳坐公堂之后,扬州知府宋由之陪侍在侧。三大总商也各有一张座位,沿着大堂排开,其他盐商们侍立在下。阿克占扫了全场一眼,慢条斯理地问:“昨儿锣敲了一夜,听说哪位老板家走了水?”

盐商们的目光纷纷转头寻找。

齐世璜匆匆进来,他肿眼泡儿、神色虚浮,穿着一身过短的袍子。他向前走了两步:“回盐院大人,是小人的七姨太家。”

阿克占故作关切:“怎么样?损失不多吧?”

齐世璜略斜眼望了望鲍以安,扯了扯大襟:“不多,不多,也就四百两银子。”

其他阵营,尤其马德昌麾下的盐商们都哂笑起来,就连鲍以安阵营的盐商也都拿眼睛盯着脚尖儿低头闷笑。

阿克占故意说:“四百两?嘶……不少啊!宋知府,你一年的俸禄是……”

宋由之低声:“八十两!”

齐世璜一听势头不对,忙说:“这……小人家底实在也就这么多了。”

阿克占频频点着头:“富甲一方的盐商就这个家底,倒是出人意料啊。你说呢,宋知府?”

宋由之摇摇头,表示不信:“齐老板家一把火,只损失四百两银子……”

这时,月卿尖细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胡说!”

随着声音,七姨太月卿已经一阵香风般扑进来,捏着粉拳就揪打齐世璜:“你个没良心的,杀千刀!猪油蒙了心!老娘的那十几匹蜀锦苏绣,四大箱子衣服,法兰西的胭脂水粉,英吉利的嵌金珐琅雕花镜,还有那整整两盒子首饰。四百两?四百两?四百两……”

她一边哭骂一边揪打齐世璜。齐世璜吓得面如土色,只好在盐商队里东躲西藏。盐商们纷纷让开。见月卿追上去,齐世璜只能一下子钻到两边站堂的衙役身后。月卿冲上去推开衙役,齐世璜已经躲到肃静牌后边。月卿又追上去,两人围着肃静牌打转。

除三大总商仍强自矜持外,一应盐商都乐不可支,连署院里的公人们都嘻嘻哈哈地看起热闹来。何思圣捋着胡子洋洋得意。阿克占咳嗽一声,笑声就都停止了。

齐世璜也不敢再搅闹公堂,抱着头被月卿捉住乱打。

阿克占敲了敲公案:“齐老板,听起来,贵府损失不止四百两啊。”

月卿钗横鬓乱满面潮红转过脸来:“四百两?大人,您问问他姓齐的,他哪一房妆奁没有个万儿八千的?”

齐世璜真急了,他赶紧去捂月卿的嘴,却被月卿一口唾回来:“怎么着?那是我的钱!”

这场小骚乱终于平息了。

齐世璜还在堂上讪讪地站着,满脸血道子,袍子也被扯碎了,狼狈不堪,一句话不敢说。盐商们没有人再笑得出了,反倒是阿克占和缓了起来。他声音不高,却透着威严:“前些时日,本官跟各位总商也算是长谈了一回。鲍总商说,建昌府的盐不好卖。马总商说,汉口再往西南去,盐卖不动。当时本官也就真有点信了。可是各位瞧瞧,随便一位老板的随便一个姨太太,就有八千财产!”

阿克占的目光,从盐商脸上一一扫过:“程志道程老板,你喜欢马,扬州的水土,养马不容易,可你硬是养起来了,不知道拆了多少民宅,平了多少良田,才有了你家的牧场,没错吧?陆广达陆老板,你虽然没有考取功名,倒是高人雅士,你家里收藏的字画价值连城,没错吧?洪茂德洪老板……尹其昌尹老板……”

一个盐商急了:“盐院大人,我们这些都算什么呀,您不能柿子总拣软的捏吧?”

他对哪个盐商说话,哪个盐商就吓得“扑通”跪下,转眼已经跪倒了一片。

阿克占的目光扫向三大总商,三大总商总算还旗枪不倒。

他点名了:“鲍以安鲍总商。”

鲍以安翻着眼睛运气,不吭声。

阿克占饶有兴趣地问:“听说你就爱钻研点新鲜吃食,你们家的鸡蛋,连老母鸡喂的都是长白老人参的参末儿,一个鸡子儿值一两银子!”

鲍以安毫不知情似的:“是燕山的苍参。”他怕阿克占不懂,还解释,“大人有所不知,各种参我都试过了,长白老人参药性太大,鸡受不了,会掉毛,鸡吃了,整宿闹腾,一个蛋没下,大人,你知道怎么着?第二天它打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