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三色堇——杂草与三个作家的故事(第2/6页)

在这个故事里,莎士比亚将经典神话、英国中部民间故事和喜剧创作结合在了一起。奥布朗把三色堇叫作“西方一朵小小的花”,把它从雅典的边远地方带到了观众面前。但这朵花已经被丘比特的一支箭赋予了魔力,原本乳白的颜色,也“已因爱情的创伤而被染成紫色”——这个描写既忠实反映了三色堇的颜色,也呼应了奥维德《变形记》中桑葚从白色变成血染的暗红色。莎士比亚用他家乡通用的美妙俗名称呼三色堇,叫它“徒劳的爱”[67],这简直是为故事中饱尝爱情之苦的雅典年轻人们量身定做的植物。但帕克将这种植物的汁液挤在倒霉的主人公的眼皮上这一桥段,并非出自任何民间故事,我想这应该是莎士比亚自己创作的,是一个绝佳的喜剧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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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我自己研究莎翁笔下植物的象征意义,研习到这个程度也就差不多了。但我十分有幸地体验了一把专业人士对这一课题的钻研精神。2005年斯特拉特福的皇家莎士比亚剧团团长格雷格·多兰酝酿着要排一版新的《仲夏夜之梦》,他邀请我与他一起研究剧中自然象征法的运用,为同时拍摄的电视纪录片做素材。他尤为感兴趣的是对提泰妮娅的“水滩”的那段描写,以及这种植物组合为何具有非凡的魅力:

我知道一处茴香盛开的水滩,

长满着樱草和盈盈的紫罗兰,

馥郁的金银花,芗泽的野蔷薇,

漫天张起了一幅芬芳的锦帷,

有时提泰妮娅在群花中酣醉,

柔舞清歌低低地抚着她安睡。

这个植物名单确实十分古怪。这些植物尽管都是野生的(只有麝香蔷薇[68]除外),但算不上是杂草。不过它们之间差异之巨,足以让人忽略它们那小小的相似之处。它们中有灌木,有攀援植物,也有小型丛生的多年生植物。它们的生长环境各不相同,开花时间也分散在一年的不同时节。

这不仅为解读剧本台词带来了困难,还给整个项目的运作安排出了个难题,因为格雷格希望能在真实的植物旁边拍摄讨论的过程。我们细细比较了不同的地点,权衡距离的远近与景致的优劣,查看很长时间内的天气预报,最后终于选定了奇尔特恩的一处风景绝佳的白垩丘陵,那里我还算了解,并且我估计在那里我们能拍到提泰妮娅“水滩”上六种植物中的四种。我们向着特维尔[69]的风车进发了,那时距离仲夏节只有几天。“樱草”(西洋樱草)和“紫罗兰”(香堇菜)早过花期,但我们还是找到了“芗泽的野蔷薇”(多花蔷薇)和一片货真价实的“茴香”(红花百里香)盛开的“水滩”(河岸)。

我们坐在岸上向山谷中的村庄望去,品味着提泰妮娅那诱人的植物群。赤鸢和——刚刚回到这片丘陵——乘着上升气流盘旋,这景象与莎士比亚时代的天空别无二致。我们下方是白垩土壤包围着的麦田,看起来像是要被旁边大片大片朱红色的烟堇点燃了。这种杂草得名于它纤细的灰绿色叶子,它们看上去很像雾气——fumus terrae,直译作“大地之烟”。但此时此地,花正怒放,一点不似烟雾,而像“大地之余烬”。格雷格告诉我,莎士比亚描写疯掉的李尔王的花冠时曾提到过这种植物的俗名“地烟草”:“高声歌唱,头上插满了恶臭的地烟草、牛蒡、毒参、荨麻、杜鹃花和各种蔓生在田亩间的野草。”将杂草编成头冠,这就是李尔王丧失心智的铁证。听格雷格吟诵着这些台词,我能够感受到这些植物名字中蕴含的力量,那种迸发出的屈辱感。他跟我说,《仲夏夜之梦》的写作缘由是为了庆贺莎士比亚一位赞助人的婚礼,里面有很多私人的和当地的玩笑。帕克的一个精灵朋友就唱了一段关于黄花九轮草的歌:“黄金的衣上饰着点点斑痣;/那些是仙人们投赠的红玉,/中藏着一缕缕的芳香馥郁。”她把这种花叫作“近侍”,它得名于伊丽莎白一世那些穿着奢华的金色刺绣戏服跳来跳去的内臣们。

我们仔细研究了提泰妮娅的那些花,在我看来各植物间唯一的联系就是浓烈的香气。红花百里香香气宜人,杰勒德的《草本志》出版于1597年,比《仲夏夜之梦》首演晚一年,书中形容这种植物“芳香扑鼻”。堇菜是野生花朵中气味最为香甜的,莎士比亚常在作品中提及它。《冬天的故事》中说堇菜“比朱诺的眼睑或希赛利亚的气息更为甜美”。金银花为忍冬属,它的花在夜晚香气尤为浓郁。“野蔷薇”(多花蔷薇)的叶子有一股迷人的苹果清香,这一点在雨后尤为明显。麝香蔷薇只看名字便知其芬芳。以上几种植物中没有一种是真的具有催情作用的,但它们那具有诱惑力的香气很可能会扰乱提泰妮娅的心神,而非平静她的心绪。于是她“跳舞作乐”,而非一夜酣眠。

只有樱草看起来有点格格不入,它既无芳香也无什么象征意义。这并不是植物学意义上的高报春(Primula elatior,仅分布于东英吉利,在莎士比亚的年代还未被发现分类),而是一种分布极广的欧报春和黄花九轮草的杂交种。格雷格认为樱草可能是某种朋友间的私密玩笑,也许诗人赞助者的绰号叫作樱草,更有甚者,是指赞助者的未婚妻。我怀疑“樱草”(oxlip)的出现不过是为了增添更多的“l”音:野生(wild),紫罗兰(violet),芗泽(luscious),野蔷薇(eglantine),平静(lull);甜蜜悦耳的“l”,象征着爱(love)与欲(lust)的“l”。第二幕第一场结尾,还出现了脱落的蛇皮这样富有色欲意味的场景,“发亮的皮”就躺在群花的水滩上。与此用法相似但寓意完全相反的是李尔王花冠上的杂草——牛蒡(hardocks),毒参(hemlock),荨麻(nettles),杜鹃花(cuckoo-flowers)——每个都有讨厌的“k”。李尔王的花冠听起来让人不舒服、暴躁,而提泰妮娅的花床则充满诱惑力,即便对植物本身一无所知也能感受到这些情绪。两个植物名单就像是戏剧中的“法术”,在作者的安排下不仅从意义上,还能从声音上引发观众的喜爱或厌烦。

诚然,在莎士比亚的所有作品中,他的语言都是多层次的:有明写,有暗喻,同时又朗朗上口,三者结合,音、形、意兼备。他以杂草作喻的手法应用自如,表明杂草在民间并非(或者至少在当时并非)表面上看起来的这样单纯、只被认为是农业上的祸害,它们还有更深刻的文化和生态上的内在含义,而这些含义都像基因一样被编码在了它们的名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