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格雷尔达——花园边的巫女(第4/7页)

马鞭草可能是另一个例子。它细长结实的茎上开着小小的明亮的淡紫色花朵,仿佛慢慢燃烧着的烟火。它时不时地出现在我们的石砖路上,跳进我们的花盆,或躲在低矮的豆子中间。在附近几处沙质土壤的路旁可以看到它的身影,可能它就是从那里来的。不过它可是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圣草之一,中世纪时人们认为它可以抵挡巫术、治愈瘟疫,波莉在自己帮忙照管的诺里奇主教座堂药用植物园中虔诚地种着这种植物。她在植物园中用的工具与她在我们家没那么神圣的土地上翻耕的工具是同一套,于是小块零星的土壤便在两座花园间穿梭着、交换着。如果爱德华·索尔兹伯里爵士依然在世,他很可能可以从我们轮胎上粘着的植物线索中推测出我们每天的活动。

我喜欢这种把杂草当作考古物件来挖掘的想法,它们像箭头或旧书信那样呈现历史,描绘着我们的习惯与信仰。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它们与博物馆中的藏品一点也不一样,它们还生机勃勃地四处活跃和捣乱。在发现有一行香蜂斗菜长在了我们停车位旁的树篱下时,我们俩都感觉到了一种宁静的喜悦。这是一种分布在英国部分地区的惹人讨厌的道旁杂草,但它有着有趣的身世背景和迷人的性情。在欧洲这种植物直到18世纪晚期才为人所知,被发现时它长在法国中央高原皮拉特山的山脚下,它有着淡紫色的柱状花序,冬天开花,簇拥在马蹄形叶片上的花穗散发着香气。它被巴黎贵族采下种在花盆里,摆放在他们冬天的花园中,并于1806年来到了英国。它的俗名winter heliotrope(直译为“冬日向阳花”)中的heliotrope一词意为“向日植物”,很有误导性。香蜂斗菜的花并不像向日葵那样随着太阳转动;但它们跟真正的“向阳花”——抱茎天芥菜(summer heliotrope,直译为“夏日向阳花”,学名为Heliotropium arborescens,原产于秘鲁)有着一样的诱人的杏仁糖和香草的香味,这种香味使得香蜂斗菜得到了另一个名字——“樱桃派”。它们最早在临近冬至时就开花了,给这一年中花香最为匮乏的日子带去了芬芳,也使得这香味既带有圣诞气氛,又裹挟着春日气息。我刚搬到诺福克郡时,独自借住在一座宽敞的16世纪的农舍里,那年冬天我的书架上就一直摆着一瓶香蜂斗菜。

但从资源有限的地中海故乡一跃来到北方肥沃的土壤,香蜂斗菜失控了。因为横行霸道,它被大部分花园驱逐,并在潮湿的路旁安顿了下来。它们大片大片地散播(有些植株甚至不会开花),用自己常绿的叶子拼接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大伞,把低矮的花草遮蔽在身下。但在阴冷的12月没有其他任何花朵开放,它还是可以轻易触动你的心弦。

倘若花园里没有白屈菜,我就会觉得少了点什么。这种难看的开黄花的杂草古时便被人从地中海地区带来,它也是带我进入植物间文化关联这一复杂领域的植物。最开始引起我兴趣的,是它的俗名(greater celandine)竟然与跟它几乎没有亲缘关系的榕叶毛茛的俗名(lesser celandine)大小对应。celandine一词来源于knelidon,希腊语中指“燕子”,而白屈菜(Chelidonium majus)之所以得此俗名,可能是因为它开花的时间正是燕子归来的时节。约翰·杰勒德却不相信这个说法,他认为原因是“有些人认为失明的母燕若服用这种草,便能重新看见自己的孩子,这纯粹是无稽之谈”。我顺着这个线索查找,发现这一说法来自中世纪时的草药医生,他们显然不认为这是无稽之谈,并推荐用这种植物来清除“粘在眼球上的黏滑物”。(这是一味猛药。它分泌的橙色乳液腐蚀性很强,可以用来烧灼皮肤上的疣。)我听说在建于1289年的牛津基督堂主教座堂里圣弗丽德丝维德的神龛上可能就刻着这种植物,亲见之下发现它的裂片叶被准确无误地雕刻了出来,旁边还有以同样写实手法雕刻的枫树、山楂和常春藤。白屈菜的出现可能并非单纯做装饰用,或出于巧合。圣弗丽德丝维德是牛津的守护圣徒,同时也是盲人的恩人。她是12世纪一位麦西亚国王的女儿,因不愿接受包办婚姻而出逃。她那不幸的求婚者后来失明,出于悔悟弗丽德丝维德隐居到了一座修道院中。不久她就在牛津上游的宾谢伊村召唤出了一口圣井。这口井里的水被认为对眼疾有奇效,而似乎也是这口井奠定了她崇高的地位,因此白屈菜——一种主要用来治疗眼疾的药草——才会出现在她的神龛上。

白屈菜如今已成了牛津的代表性杂草之一。我曾看到它出现在停车场边上,长在这城市历史悠久的墙壁上,又在名校的楼梯下发出芽。我希望终有一日我来到宾谢伊村时能在那里看到它。古井依然在,半掩在村中教堂背后几级长满苔藓的阶梯下。但这里没有白屈菜,只有一小丛榕叶毛茛,但它开花的时间比燕子的归期要早上两个月,而它之所以拥有一个与白屈菜类似的名字,可能仅仅是因为两者花色相近。

古怪的偏好可以引发许多远在你花园之外的结果,这是杂草中的多米诺效应。我十分喜欢双花白屈菜的古怪模样,在我还住在奇尔特恩时,有一次我从邱园那一大片茂密的双花白屈菜中偷了一个蒴果。它在我的小花园里顺利发芽,第二年我们那水泥人行道的裂缝里也冒出来了一些。两年后它蔓延到了隔壁邻居那儿,到我搬往诺福克郡时,我已经能沿着双花白屈菜的轨迹走出1/4英里(约合402米)远了,这轨迹沿着我们这条街一直向前,穿过主干道,进入了一座工厂的停车场,到这里后它们便向一堵高墙攀爬,因此停住了前进的脚步。我家在诺福克郡的花园里也长出了单花品种的白屈菜,但它们完全没有双花白屈菜那种大胆冒险的活力。

大部分“新晋”杂草都是以逃离花园为起点的。最忘恩负义的是,你花园里的植物哪怕足不出园,也能摇身一变,成为肆无忌惮的杂草。它们凶猛的扩张趋势仿佛在嘲笑你之前的精心护养。它们攀上墙壁,钻进墙中,让原本整洁利落的四方形菜畦变成了立体派画作般的五颜六色、七零八落。雄黄兰的球茎到处安家,有时甚至就长在我们为了烧掉、铲除它们而点燃的火堆旁。薄荷侵入了草坪。连草坪自己也变成了可怕的杂草,不屈不挠地向毗连的土地渗入,而这些土地我们本想用来种些别的。我弄来几吨碎石灰石,想要打造一座地中海式花园,结果这一做法实在太成功,以至于在我的精心照料之下度过严冬的那些植物如今开始互相侵略,而我不得不花上比除杂草更多的力气来拔掉牛至和大戟的幼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