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岛·乌鸦岛的秘密(第2/3页)

不管怎样,先撑起帐篷再说。随后扑入海中:这回可要大游一场了!无浪,水又漂亮,心情舒畅极了。不料刚进海湾口就给水母蛰了一下。我一向不喜欢水母。高中时代远游时曾游进水母群,心脏当时差点儿停止跳动。慌慌张张游回岸边一看,双腿肿出一条条蚯蚓般的红痕。时近秋季,又是台风过后,正是水母出动的时节。只好怅怅地放弃游泳,一丝不挂躺在礁石上享受日光浴。这也是在无人岛务求一试的活动之一。我特喜欢脱光身子——有什么好遮掩的呢——从头到脚任凭太阳晒个遍。不试不知道,这玩意真叫舒坦。可惜在日本只有无人岛上才能得逞。靠着礁石,一边看安妮·比蒂的短篇小说(至于是否适合赤条条在无人岛阅读自是很成疑问,无奈只带此一本)一边悠悠然晒太阳,晒了两三个小时。岛和本土之间不时有中型货船和渡轮驶过。阳光很强,周围景致扑朔迷离,温情脉脉,呈现出濑户内海特有的情调。我已彻头彻尾放松下来:喏喏,活该!至于针对谁我也说不准,反正心情变得放荡不羁,很想这么一吐为快。这怕也是无人岛的一种效用。

吃罢午饭,钓了一会儿鱼。我们准备了钓白丁鱼的直抛式钓具,但实际一试,却因是石头海底,钩子当即刮住,全然无计可施,只好放弃。结果,游泳和钓鱼全都泡汤。烤白丁鱼也没吃着。现实这玩意很难让人顺利得手——我们本以为游游泳、钓钓鱼,三天一晃儿就过去了。看来我们不适合钓鱼,上次在土耳其黑海沿岸钓鱼时就一条也没上钩。这么着,往下只能不屈不挠晒着太阳看安妮·比蒂了,而这一旦天阴下来也只能作罢。

我们的悲剧从这时开始慢慢上演,命运的指针一味朝着不顺利的方向摆去。

4时退潮,礁石露出,我们决定步行绕岛一周。松村君说想照相,我也想转一圈看看岛什么样。除了极小一部分,岛的周边全是陡峭的石崖,要转只能在退潮时转。退潮时,在探出海面的礁石上蹦蹦跳跳,行走如飞。但别的地方还得脱鞋进入水中。松村君把莱卡相机挂在脖子上准备照相,岂料入水刚一迈步,脚底板就被牡蛎壳霍地划出口子,条件反射地手拄旁边礁石时手心又被一下子划开。众所周知,牡蛎壳那东西着实锋利得很,而无人岛北侧的礁石上布满牡蛎。

血出了不少,赶紧回帐篷处置。消毒,缠绷带,但伤口相当深,血怎么也止不住。大体带了一套急救用品,但无论用来消毒还是用来包扎,量都没那么多。这种时候无人岛可够伤脑筋的。又不能游泳去药店。这还不算,宝贝莱卡也泡在海水里完蛋了。那可是爱不释手的古典莱卡相机,里边还有照完的胶卷。“糟糕!”“啊,不怕的。”——这么说的时间里,天黑了下来。不一会儿虫子出来了。

虫子!

从傍晚吃饭时开始,我就觉得虫子多得不行,但那时没怎么介意,心想毕竟是无人岛,虫子总会有的,一边拨掉一动一动爬上身来的虫子一边吃饭,吃罢看着暮色中的大海喝酒。但随着四周天色变暗,虫子如启示录[7]一般多了起来,形形色色。先是海蛆。这些家伙白天就满礁石都是,但没爬来这里,不料天黑后大概来了勇气,来了相当不少。不用我说,海蛆并非让人亲近得来的虫类。其次是长腿蜘蛛模样的家伙,四下里一忽儿一忽儿飞来飞去。危害倒像没有,但被这些东西围拢起来到底令人不快。再往下就是类似草履虫的家伙了,有太阳的时候它们在沙土中蜷身大睡,一到日落天黑就一伸一缩爬上来找吃的,密密麻麻。想必是平时压根儿没人来的地方有人来吃东西,食物把虫子引了过来。

打开手电筒一照,发现虫子已无孔不入。食品袋子也好背囊也好照相机盒也好餐具也好帐篷也好,都有虫子大举进攻。我们慌忙把要紧的东西收进密封式帐篷,将已经侵入的虫子赶走,然后窝在帐篷里一动不动。看见那么多虫子,完全没了外出的心绪。帐篷狭小闷热,这样的地方关进两个大男人,一点趣儿也没有,可出去又有虫子。虫子们连帐篷顶端都聚了上去,在头上沙沙、沙沙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声响。到了夜晚,这些小小的夜游生物便统治了地表。我们是这个世界的入侵者,牢骚发不得的。虽说小,但无人岛自有无人岛特有的独立生态系统。白天感觉不明显,而到日暮黑透,我们就被它们团团围在中间,于是我们真真切切地感到了它们的存在。我们软弱无力,无处可逃。夜间是它们的世界。我不由想起布莱克伍德[8]的《多瑙河的柳林》。

之后,潮水在夜深时分“哗啦哗啦”涌了上来。前面说过,这一带潮水涨落之差非常大。因为晓得这点,所以把帐篷支在沙滩最里端。尽管如此,潮水还是涨到帐篷脚下。我睡觉一般很实,然而似睡非睡中听到了潮水逼到脚前的声音,到底放心不下。不过毕竟天生的容易睡熟,心想管它呢,随它怎样好了,兀自睡了过去。松村君担忧得几乎没睡,够可怜的。莱卡掉进海里,手脚划了口子,虫子袭扰,彻夜未眠,好事一桩也没有。

天亮之后,虫子们了无踪影,但见沙滩上留着草履虫钻入的无数小孔。试着用锹一挖,昨晚的那些家伙正在很深很深的地方蜷身大睡,放到亮处一看,慢慢蠕动着又挖孔钻入地下,仿佛在说什么呀烦人别打扰人家!我心想烦什么人?装蒜(渐渐变得没了品位)。本打算统统挖出来出口恶气,但挖着挖着又觉徒劳,于是再次脱光身子,接着看安妮·比蒂。

上午村上先生坐渔船过来。

“怎么样?可有什么问题?”他从船上向我们打招呼,是放心不下特意赶来的。

我和松村君再没情绪和虫子们住一晚上了,两人意见完全一致。再说伤口也让人有些担心。

村上先生一五一十听罢,答说海里的伤口用海水一洗就干净了,应该不要紧的,虫子倒是还可能来。这样的想法的确也成立,但无论我还是松村并非坚决前来寻求艰苦的体育磨练的,我们是打算悠悠然歪在无人岛沙滩上想入非非,再不想两个大男人在被虫子围得风雨不透的闷热的小帐篷里一连困上几天,于是请村上先生傍晚开船前来接回。倒是够对不起他的。

船离去后到傍晚之前,我们再次绕岛一周,松村君用另一架佳能相机照了相。那时间里我观察了石滩生物。退潮后,石滩上的生物实在是多种多样。它们在干什么我不知道,总之到处慢腾腾地爬来爬去。海葵啦虾蛄啦海螺啦见所未见的虫子啦螃蟹啦都在拼命活着。仔细看起来真是百看不厌。昭和天皇好像乐此不疲地观察了这些活物好长好长时间,它们身上确有一种容易让人忘情的地方。愣愣地注视之间,时间很快过去了。说不定驾崩的先帝也曾这么看着石滩生物放松身心,久久回不过神来——且容臣村上诚惶诚恐地如此妄自推断(敬语可该用这个?完全没有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