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盼归:桑落酒

将你锁在梦土上,经书日月、粉黛春秋。终于你飞越关岭,趁着行岁未晚,到我面前说:“半生飘泊,每一次都雨打归舟。”我只一笑,奉酒一杯:“也好,桑落正是当归时刻。”

自离别,始知相忆深——《周南·汝坟》

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

遵彼汝坟,伐其条肄;既见君子,不我遐弃。

鲂鱼赬尾,王室如燬;虽则如燬,父母孔迩。

“天涯远不远?”

“不远!”

“人就在天涯,天涯怎么会远?”

“明月是什么颜色的?”

“是蓝色的,就像海一样蓝,一样深,一样忧郁。”

“他的人呢?”

“人犹未归,人已断肠。”

“何处是归程?”

“归程就在他眼前。”

“他看不见?”

“他没有去看。”

“所以他找不到?”

“现在虽然找不到,迟早总有一天会找到的!”

“一定会找到?”

“一定!”

这是古龙的《天涯·明月·刀》前的楔子,初中时第一次读到就被其中那浓得化不开的忧郁和迷茫所吸引,如今故事情节如何早已淡忘,却仍能完整地背出这篇楔子的全部内容。

人在天涯。这四个字一经道出,似乎就要和一个断肠人,一段断肠事连在一起。而回家,则是这世间最温暖的字眼,再绝情冷硬之人听到它都会不禁有一瞬间的恍惚和温暖。

只要是人就会有他的归程在等。不管他漂泊到多大天多大地,他的归程总是在他眼前,总有一天会让他找到。只是,有的人找到了归程,也一路走回了家,却是不能永远停留在那里的。

在高高的汝河大堤上,有一位面色凄苦的妇女正手执斧子砍着山楸树上的枝干,准备拿回家当柴烧。采樵伐薪,本该是男人担负的劳作,现在却由本该在室织作的柔弱女子承担,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呢?

原来她的丈夫已经外出行役很多年了,所以这维持家中生计的重担,只得由做妻子的她一人肩起,不然又能怎么办呢?

眼见她一大清早就强撑着衰弱的身体,忍受着饥饿的折磨,孤身一人来到这汝河大堤上采樵伐薪。那飒飒秋风一点不懂人情,吹得她发丝凌乱、衣衫飘飘,不由得勾起她内心的悲伤,轻轻地发出一声“未见君子,惄如调饥”的怆然叹息,让听到的人都不禁为之酸鼻。

冬去春来,好歹是捱过了一年,只是那忧愁悲苦依然在这漫漫岁月中延续着,不曾减少一丝。她的满心期待也渐渐冷落,化作绝望的死灰。

谁知一个不经意的抬首,她竟然见到丈夫朝她走来的身影。她丢下斧头,丢下砍了一半的树枝,急急地向他奔去,她要确定这次是他真的回来了,而不是梦境的捉弄才好。

为什么走得最快的都是最好的时光?见到他的面,温存还不到一刻,他就无情地宣告了他还得离家的残酷现实:眼下正是多事之秋,王朝多难,他们这些服役者正如劳瘁的鳊鱼一半,曳着赤尾而游,她的丈夫自然不能因贪恋家的温暖而有所耽搁。

她的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子怨气,才见到丈夫不过一刻光景,他又要离开。而这次离别他们更不知道该在何时相聚,这种独自等待,为他担惊受怕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内心绝望的她放弃挣扎了,她只想问他一句话:我们夫妻的情分已被这无情的徭役给毁了;但我们饥饿病重的父母怎么办呢?难道他们的死活你也不顾及了吗?

这声声血泪的控诉,让人听来不免恻恻。我们可以做到像《汝坟》中的女子这般吗?守着贫弱的父母,等着不知归期的丈夫,硬生生用自己柔弱的双肩支撑着一个家庭,却只能自己吞咽这其中的苦果。

还记得那首叫做《渡口》的诗吗?它正是为《汝坟》中那样的女子而作,说着她们内心的悲呼和无望的企盼。

一艘船停泊在港口的时间,

可以是五年,也可以是十年,但一定有一个界限,

一定不如它在海岸中漂泊的日子那么长。

我愿意在每一个暴风雨来临的夜晚,

爬上灯塔,为你点亮漆黑海面上的照明光,

陪伴着你在茫茫的大海中不停地远行。

而不做你的渡口。

如果可以的话,每个在爱中的人都不愿意与自己爱的人离别,如果爱人是船,注定要远行,只愿自己是船锚也好,跟着爱人走,跟着爱人听,只是没有人甘愿做渡口的,卑微的,无声息的,永远不离开地地等待着那不知归期的船。

不知从什么时候,我的目光开始落在那些爱得卑微的人身上,看着他们无声息地在一旁爱着,让我太想知道,爱情,爱情到底能让人们为它卑微到什么程度。

《三个橘子的爱情》整部剧最让我动容的是第三个“橘子”里的妹妹。她爱了一个男人很多年,而那个男人爱着她的姐姐很多年。当他们三个久别重逢,那个男人依然眼里只有她姐姐,即使她姐姐离了婚,有了皱纹,即使她从一个小胖妹变成了大美女,那个男人的目光从没在她的身上停过。

整个见面过程中,她一直默默地,站在他不远的地方,看着他狂放地大笑、看着他不停地灌酒,看着他抱着姐姐哭,而她在他们身边永远像个外人。她知道她留不住他,正如他留不住她的姐姐。好在,还有一样东西能让他们平等,那就是卑微的爱。

最后,她苦涩地笑着,对他们说:“地铁没了,星星没了,我只好走路回家了。”就是这句台词,让我着实揪了心。我想知道,那些曾经与珠峰齐高的自尊心,在爱情面前到底要低到什么程度才能让那人爱上你,才能让你不再爱。

然而,我的困惑也正是博尔赫斯的困惑。他也曾经这样问过爱情: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给你我已死去的祖辈,后人们用大理石祭奠的先魂:我父亲的父亲,阵亡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边境,两颗子弹射穿了他的胸膛,死的时候蓄着胡子,尸体被士兵们用牛皮裹起;我母亲的祖父——那年才二十四岁——在秘鲁率领三百人冲锋,如今都成了消失的马背上的亡魂。

我给你我的书中所能蕴含的一切悟力,以及我生活中所能有的男子气概和幽默。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不营字造句,不和梦交易,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