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鲁迅(第2/3页)

行人对鲁迅另有一番似乎中性的客观的评价。那就是林语堂。

他曾写道:与其说鲁迅是文人,还莫如说鲁迅是斗士。所说斗士,善斗者也。闲来无事,以石投狗,既中,亦乐。

大致是这么个意思。

林语堂是曾与鲁迅交好过的。后来因一件与鲁迅有关与自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稿费争端之事,夫妇二人欣然充当斡旋劝和的角色,结果却说出了几句使鲁迅大为反感的话。鲁迅怫然,林语堂亦怫然,悻悻而去。鲁迅在日记中记录当时的情形是“相鄙皆见”四个字。

从某些人士的回忆录中我们知道,鲁迅其后几日心事重重,闷闷不乐。

鲁迅未必不因而失悔。

而林语堂关于“斗士”的文字,发表于鲁迅逝世后,他对鲁迅曾是尊敬的。那件事之后他似乎收回了他的尊敬。而且,二人再也不曾见过。

林语堂不是一位尖刻的文人。然其比喻鲁迅为“斗士”的文字,横看竖看,显然地流露着尖刻。但若仅仅以为是百分之百的尖刻,又未免的太将林语堂看小了。我每品味林氏的文字,总觉也是有几分替鲁迅感到“何必”的意思在内的。而有了这一层意思在内,“斗士”之喻与其说是尖刻,莫如说是叹息了。起码,我们后人可以从文字中看出,在林语堂眼里,当时某些中国文坛上的人,不过是形形色色的“狗”,并不值得鲁迅怎样认真地对待的。如某些专靠辱骂鲁迅而造势出名者。那样的某些人,在世界各国各个时期的文坛上,是都曾反反复复地出现过的。是一点儿也不足为怪的。

鲁迅讨伐式或被迫迎战式的杂文,在其杂文总量中为数不少。比如仅仅与梁实秋之间的八年论战,鲁迅便写下了百余篇长短文。鲁迅与论敌之间论战,有的发端于在当时相当严肃相当重大的文学观的分歧和对立。论战双方,都基于对某种立场的坚持。都显出着各所坚持的文学的,以及由文学而引起的社会学方面的文人的或曰知识分子的责任感。有的摆放在今天的中国文坛上,仍有促使我们后代文学和文化人士继续讨论的现实意义。有的由于时代的演进,自行化解,自行统一,自行达成了共识,已无继续讨论,更无继续论战的现实意义。而有的论战的发端,即使摆放在当时来看,也不过便是文化人和知识分子之间的一项文坛常事。孰胜孰败,是没什么大必要的……

然而1949年以后,鲁迅的名副其实的论敌们,或准论敌们,或不曾打算成为鲁迅的论敌,却被鲁迅蔑斥为“第三种文人”者,都纷纷转移到香港、台湾乃至海外去了。我们今人,谁也说不清他们当时的转移是否是明智的。而没有做那一种选择的,后来的人生遭遇都是那么的令人唏嘘。连曾是鲁迅的“战友”,曾是鲁迅的学生的人们也在劫难逃,更何况鲁迅当年的论敌了。

并且,近当代的中国文学史,曾几乎是以鲁迅为一条“红线”,进行了相当细致的梳理和相当彻底的删除。其结果是,一些与鲁迅同时代的文化人士和文化学者,从近当代的中国文学史上销声匿迹了。他们的书籍只有在极少极少的图书馆里才存有着。寻找到它们,是比敬职的道具员寻找到隔世纪的道具还难之事。有的文学史书虽也记载了当时中国文坛的风云种种,但也只不过是一笔带过的,仿佛铁板钉钉的结论。而且是纯粹政治性的,异化了文学内容的结论。致使我这一代人面对的文学和文化的史,一度是残缺不全不甚完整的。甚至可以说,那是一种史的“半虚无”现象……

然而我确信,鲁迅若活到了1949年以后,他是绝不会主张对他的论敌,准论敌,以及被他蔑斥的“第三种文人”实行一律封杀的。我读鲁迅,觉得他的心还是特别的人文主义的。并且确信,鲁迅是断不至于也将他文坛上的论敌们,视为不共戴天的仇敌,时刻欲置于死地而后快的。他虽写过《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那也不过是论战白热化时文人惯常的激烈。正如梁实秋当年虽也讽鲁迅为“一匹丧家的‘乏’牛”,但倘自己得势,有人主张千刀万剐该“牛”,甚或怂恿他亲自灭掉,梁实秋也是会感到是侮辱自己的。

我近日所读关于鲁迅的书,便是华龄出版社出版的《鲁迅梁实秋论战实录》。正是这一本书,使我再次沉思鲁迅,并决定写这一篇文字。书中梁实秋夫妇与鲁迅孙子周令飞夫妇的台北合影,皆其乐融融,令人看了大觉欣然。往事作史,尘埃落定,当年的激烈严峻,现今竟都变得轻若绕岭游云了。我想,倘鲁迅泉下有知,必亦大觉欣然吧?

鲁迅的经历,决定了他是一位深深入世,抛尽了一切出世念头,并且坚定不移地确定了自己入世使命的文化知识分子。

鲁迅书中曾有这样的话:

从前好的,自己回去;

将来好的,跟我前去!

那与其说是豪迈的鼓呼,毋宁说更是孤傲的而又略带悲怆意味的个人声明——他与他所处的“现在”,是没什么共同语言的。他对社会、国家和民族的寄托,全在将来!而他的眼已从“现在”的大面积的深而阔的伤口里,看到正悄悄长出的新肌腱的肉芽!

曾有他的“敌人”们这样地公开暗示他的“赤”化:“然而偏偏只遗下了一种主义和一种政党没嘲笑过一个字,不但没有嘲笑,分明的还在从旁支持着它”。

梁实秋在与鲁迅的论战中引用了那很阴险的文章,并在文中最后质问:“这‘一种主义’大概不是三民主义吧?这‘一种政党’大概不是国民党吧?”

这不能不说是比“资本家的‘乏’走狗”更狠的论战之招。因为这等于将鲁迅推到了国民党特务的枪口前示众。文人之间的意气用事,由此可见一斑。这一种文化现象,也是非常“中国特色”的。而且在后来的“文化大革命”中已是登峰造极。此点与西方是不尽相同的。在西方,文人或文化知识分子虽也每每势不两立,但政治的嘴脸一旦介入其间,那是会适得其反的。论战的双方,要么有一方开始缄默,要么双方同时表达对政治干涉的反感。比如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的美国,一批知识分子同样被列入了亲苏的政治“黑名单”,但他们的某些文化立场上的“敌人”,也有转而替他们向当局提出抗议的。

今天,我们当代中国之文化人和文化知识分子,与其非要从鲁迅身上看清他原来也不过怎样怎样,还莫如以历史为镜,为鉴,照出我们自己之文化心理上的不那么文化的疤癞。

当然,鲁迅斥梁实秋为“资本家的‘乏’走狗”,也是只图一时骂得痛快,直往墙角逼人。研读梁实秋与鲁迅的论战文字,谁都不难得出一个公正的结论,即梁实秋谈的是纯粹的文学和文化之事。如其在大学讲台上授课。二十四岁的他在美国哈佛大学文学院获得了院士学位归国任教,当年显然是属于这样一类知识分子——只要垫平一张讲课桌由其讲授文学的课程,课堂以外之事是既不愿关心更不愿分心枉为的。当年此类文化知识分子为数是不少的。胡适林语堂徐志摩们皆是。《青春之歌》中的余永泽,身上便有着他们的影子。当然在持革命人生观的当年的青年们看来,那是很不足取的。其实,倘我们今人平静地来思考,却更应该从中发现这样一种人类普遍的生存规律,那就是——只要天下还没有彻底的大乱,甚或,虽则天下业已大乱,但凡还有乱中取静的可能,大多数人总是会一如既往地做他们想做和一向在做的事情的:小贩摆摊、游民流浪、瘾君子吸毒、妓女卖淫、工人上班、农夫下田、歌女卖唱、叫花子行乞。私塾先生教《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大学教授背课授课、学子们孜孜以学……哪怕在集中营里,男人和女人也要用目光传达爱情;哪怕在前线的战壕里,有浪漫情怀的士兵,也会在冲锋号吹响之前默诵他曾喜欢过的某一首诗歌……梁实秋的“悠悠万事,惟文学为大”,正符合着人性的较普遍之规律。但是若换一种宽厚的角度看待之,未尝不也是人性的普遍性的体现。对于梁实秋的“文学经”的种种理论,鲁迅未必能全盘驳倒批臭。因为分明的,仅就文学的理论而言,梁实秋也在不遗余力地传播着他自美国接受的一整套体系,并且认为是他的使命和责任。正如鲁迅认为自己做“普罗文学”的主将和旗手是义不容辞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