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如此君臣(第3/4页)

然而居心不良的人总是层出不穷。李绂在天津卫办理粮运时,因卖粮库中的变色米而有五千两银子的盈余。一些人想把这笔钱作本部门的小金库,遭李绂反对。这些人便趁李绂调广西巡抚时,把这笔钱送到李绂家中,让李绂家人带到广西,想给李绂栽赃,却被雍正看破。于是雍正对李绂说:“此等事朕皆不究计么,意思真小哉!他既然送到,朕已彻底晓得了,你留粤西以充公用就是了。这也算得他们失计。大笑话。”一次差点酿成冤案和悲剧的事件,就这样被雍正变成了喜剧。

所以雍正再三强调:“朕之前惟以真实二字方可保长久。”欺上瞒下不行,诬陷他人不行,投机取巧、讨好卖乖也不行。河南山东河道总督朱藻喜欢搞浮夸风,经常向雍正报告“形势一片大好”,雍正批评他说:“观汝不知根本实理,惟在枝叶虚浮边作活计”,正告他以后多做些实事,少搞些花架子。署理江南总督范时绎奏报江南喜降瑞雪,文章写得花团锦簇,却被雍正认为是不知体谅君父。雍正说:朕日理万机,年底事情又多,“哪里有工夫看此幕客写来的闲文章,岂有此理”!年羹尧的哥哥年希尧在雍正六年升任广东巡抚。为了表忠心,他上折子说,广东巡抚衙门的惯例,是每年要收受下属大约五万两银子的“节礼”。“奴才钦遵圣训,概行拒绝。”雍正批示说:“此等碎小之事,朕亦不问不管。”雍正说,做督抚的,都喜欢搞这沽名钓誉的一套。表面上一文不捞,其实却转弯抹角大捞特捞,所得更甚。所以,“此等私套,皆不中用”。你们也“不必这些面前打哄”,只要“取出良心来将利害二字排在眼前,长长远远地想去,设法做好官就是了”。总之,漂亮话少说些,假门面也不必装,“好歹朕自有真知灼闻的道理”。换句话说,谁要想在雍正面前耍点花枪,谁就不会有好果子吃。

何况雍正向来不怕得罪人。他对江苏布政使张坦麟说:“因公获罪于人何妨乎?”他自己是皇帝,当然更没什么可怕。他曾毫不客气地警告群臣,别指望他像康熙皇帝那样好说话(恐朕未必能如先帝之宽仁容恕也)。因此,谁要是敢欺骗他,糊弄他,辜负他,他雍正皇帝就一定会让这个人死了都不得安宁。谓予不信,年羹尧就是“榜样”,就是前车之鉴。

雍正对年羹尧,可以说是恨到骨头里,也整到底了。他给年羹尧的最后上谕说:“尔自尽后,稍有含怨之意,则佛书所谓永堕地狱者,虽万劫亦不能消汝罪孽也。”专制君主残害他人,真比强盗还要厉害。强盗不过要人钱财,最多谋人性命,专制君主则不但要别人的性命,还要别人的灵魂,而且还要说这是为你好,是慈悲为怀菩萨心肠,真是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年羹尧、隆科多之罪,说白了就是“辜恩”。

雍正确实曾寄大希望于年、隆。他的希望,不仅是要年、隆二人尽力辅佐他,更是要树立一种君臣关系的楷模。他很看重君臣之间的互相信任和互相体谅。有一次,在给年羹尧的信中,他特别提到,西宁军事危急时,年羹尧担心皇上看了奏折,会“心烦惊骇”,便“委曲设法”,在报告战况时“间以闲字”,既冲淡了火药味,又不隐瞒军情。雍正对他的这份小心极为感激,说“尔此等用心爱我处,朕皆体到”,每次向怡亲王允祥和舅舅隆科多提起,“朕皆落泪告之,种种亦难书述”。他还说,“你此一番心,感邀上苍”,“方知我君臣非泛泛无因而来者也”。显然,他是把年羹尧当作忠君模范来看待和培养的。

因此,当年羹尧被赐团龙补服而上表致谢时,雍正批示说:“我君臣分中不必言此些小。朕不为出色的皇帝,不能酬赏尔之待朕;尔不为超群之大臣,不能答应朕之知遇。惟将口勉,在念做千古榜样人物也。”二年三月,年羹尧为被赐自鸣表一事上表谢恩,雍正又批示说:“从来君臣之遇合,私意相得者有之,但未必得如我二人之人耳。”他又说:“总之,我二人做个千古君臣知遇榜样,令天下后世钦慕流涎就足矣。”为了表示他们君臣之间的亲密无间,雍正甚至秘密写信给年羹尧,托他买酒。信中说:“宁夏出一种羊羔酒,当年有人进过,今有二十年停其不进了。朕甚爱饮他,寻些进来,不必多进。”这种口气,已完全是朋友间的以私事相托。

不能说雍正讲的都是假话。他确实是想当一个好皇帝的。好皇帝当然要有好臣僚,也要有好的君臣关系。雍正这个人,是比较孤独的。做皇子时,他是“孤臣”;当了皇帝,则是“独夫”。他生性刚毅、急躁、猜忌、刻薄、冷峻挑剔,易暴易怒,因此在诸王大臣中很没有人缘,几乎和谁都搞不来。康熙晚年,又特别痛恨阿哥结党。雍正为讨父皇喜欢,更是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结果是自己更加孤独,性格也更加孤僻。因此,当了皇帝后,就很想能有人尽力支持他,以便建立自己的统治系统。然而当是时也,诸王不服,而群臣观望,信得过且可以依赖的,除十三弟允祥外,就只有隆科多和年羹尧。这时的年、隆二人,对于雍正,真可谓久旱之甘霖,撑天之支桩,怎么感激都不过分。所以雍正对他们的褒奖吹捧,甚至到了巴结的地步,可能连他自己,事后也觉肉麻,有失君王体统。不难想见,当他发现年、隆二人竟是那样的有负圣恩时,心里是何等地恼羞成怒、怒不可遏。

但他哪里知道,他说的那种君臣关系,根本就不可能存在。在专制政治的前提下,君臣关系天然是不平等的,而相互支持、相互信任、相互关心、相互激励等等,只能存在于平等的人之间。因此雍正对年羹尧等人的要求,根本就不可能实现。年羹尧本人也不知检点。据揭发,年在西北军营,十分地作威作福,飞扬跋扈。给他送礼要叫“恭进”,他给人东西叫“赏赐”;属员道谢要说“谢恩”,新官报到要称“引见”。给将军、督抚的函件,也不用咨文而用令谕,简直就是视同僚为下属。他班师回朝时,雍正命王公大臣郊迎。官员们跪在地上向他致敬,他端坐马上,看都不看一眼。王公们下马问候,他居然也只点点头。年羹尧甚至在雍正面前也不知收敛。雍正把自己的贴身侍卫派到他军中,他却拿来当仪仗队,吆喝来吆喝去就像使唤奴才。雍正找他谈话,他叉开双腿坐在凳子上,指手画脚,唾沫横飞。更为严重的是,当时社会上盛传,说雍正做某某事整某某人都是听了年羹尧的话。这就大大地刺伤了雍正的自尊心。雍正一贯以乾纲独断、洞察幽微自居的,哪里受得了这个?他曾气愤地对诸王大臣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为什么要听年羹尧的?这就有些赌气了。声高震主者危,本是专制时代铁的规律;而年羹尧的恃宠妄为,横行不法,更让苛刻挑剔的雍正觉得大失所望。雍正是个要强的人,他决不能容忍有人让他失望,更不能容忍他曾寄予极大希望的人让他失望。谁要胆敢如此,则他所施加的打击,必将十倍于所施加的恩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