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如此朋友(第3/5页)

实际上,雍正并不完全反对揣摩和逢迎。鄂尔泰报祥瑞,就是吹牛拍马,怎么就没有罪反倒有功?可见,雍正也喜欢有人来拍马屁,和别的皇帝没有什么两样。他讨厌的,是瞎揣摩和乱逢迎,比如前面那位写《河清颂》的老兄就是。雍正推行新政不假,希望有人来唱颂歌也是真。可是雍正要作秀,要按照中国文化的老传统,把黄河变清归功于圣祖仁皇帝在天之灵的赐福,邹汝鲁偏说是什么推行新政的结果,这不是唱反调吗?再说,雍正最忌讳的,就是有人说他和康熙不一样,说他不敬天,不法祖,不到三年就更改为父之道,既是康熙皇帝的“不肖(不像)之子”,又是康熙皇帝的“不孝之子”。邹汝鲁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当然会挨上一脚。

那么,要怎样做才对?雍正认为,关键是要诚。也就是说,即便是拍马屁,也要拍得诚恳。如果不是诚心诚意来拍马屁,那就不如不拍,老老实实做你自己的事去。只要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好,就是公,就是忠。即便不说什么奉承话,雍正也不会恼怒只会嘉奖。从这一点讲,雍正倒是比许多离开奉承话就活不下去的皇帝高明得多,他并不要求每个人都拍马屁。

马屁要拍得诚心诚意,这似乎很可笑,但在雍正那里完全合乎逻辑。雍正的逻辑是:君臣应该同心同德,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如果君臣俱为一体心心相印,则臣下对皇上的肯定,就是由衷的赞美,不会是什么奉承逢迎了。这样一种赞美,由于是发自内心的,便可以叫做“诚恳的马屁”。比如鄂尔泰对雍正“出奇料理”的赞美就是。鄂尔泰认为,雍正处理曾静一案,考虑的不是曾静一个人的问题,而是“千百亿万人”,因此,才敢于将曾静一案的案情、口供、上谕“遍示臣民,布告中外”。这就非有“大光明、大智慧”,能“无我无人,惟中惟正”不可。古往今来,实在没有几个人能做到。鄂尔泰这些话,别人听着可能肉麻,雍正却不认为是拍马。因为讲出了道理,而且讲到了点子上——雍正处理此案,确实并非就事论事,确实体现着他的政治远见。这些政治上的深谋远虑不能为一般目光短浅、见识庸常的臣子们所理解,却可能为鄂尔泰心领神会,由衷赞赏,因此是诚。

事实上,政治也是艺术。政治家匠心独运的举措和处置,就像一件精湛的艺术品,也是要有人欣赏的。问题在于,这种欣赏必须发自内心,否则就是逢迎,就是谄媚,就是伪善,就是矫情,也就是奸。雍正自己是一个高明的政治家,各类政治技巧的运用相当娴熟,得心应手,出神入化,而且常有创新。再加上他心细如发,目光如炬,洞察幽微,谁要是言不由衷地乱拍马屁,一眼就会被他看穿。不过,别的皇帝对这些言不由衷的马屁也许只会一笑了之。雍正就不一样了。因为他为人刻薄,又特别痛恨“不诚”。一旦发现对方所拍乃“虚伪的马屁”,就会认为对方在欺骗他,耍弄他,看不起他。结果可想而知,那个马屁客一定会碰一鼻子灰,弄不好还会被雍正撇着嘴巴冷笑着奚落一通。

看来,在雍正手下,拍马屁也不容易。说得好听一点,得像一个很有鉴赏力的批评家,由衷地为雍正的领导艺术叫好。这就一要诚心,二要懂行,没有几个人做得到。雍正当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心情好的时候,对那些言不由衷的马屁也就不太计较(心情不好时就该对方倒霉)。因为拍马屁至少没有什么恶意,粉饰太平也总是政治所需。对于批评,雍正的态度就要认真得多。雍正并不是一个批评不得的人。他接受过批评,也奖励过批评他的人。甚至有时虽然并不接受批评,却奖励批评者。比如大学士朱轼一贯是批评雍正的。耗羡归公、西北用兵这些事,他都不赞成,雍正却请他给弘历当老师。后来连朱轼自己也觉得老提意见不是个事,便请求病退。雍正说:“尔病如不可医,朕何忍留;如尚可医,尔亦何忍言去。”朱轼感动,再不提退休的事。又比如李元直,刚刚当上监察御史没两天,就一连上了几十道奏折,攻击朝中大臣,说现在的朝廷,是只有尧舜,没有皋夔。皋就是皋陶,尧的大臣。夔则是舜时的乐正。李元直的意思是说有圣君,无贤臣。雍正看了奏折,把他叫来质问:没有皋夔,哪有尧舜?李元直无言以对。结果,雍正对他的“处分”,是把广东刚进贡来的荔枝赏给他。

然而雍正对某些批评者的处分却很重。比如直隶总督李绂原本也是雍正的宠臣,为允禟的事还帮雍正背过黑锅。但李绂弹劾田文镜,却为雍正所不容,被贬为工部侍郎。监察御史谢济世“路见不平一声吼”,也上奏弹劾田文镜(并未替李绂鸣冤),结果被革职,发往阿尔泰军前效力。李绂、谢济世只不过攻击了雍正的宠臣,就要受此严惩,陆生楠全面攻击康熙、雍正两朝政治,当然更不能为雍正所容。陆生楠是个小官,却喜欢议论大事。他著有《通鉴论》十七篇,对包括国家政体在内的许多重大政治问题都发表了不合时宜的见解。比方说,他认为目前这种中央集权的政治体制“害深祸烈”,应该恢复到西周封建制。又讥讽康熙,说康熙前不能教育太子,以致有废黜之事;后不能预立储君,以致有骨肉之争。还说当皇帝的,抓抓大政方针就好,不要尽管些鸡毛蒜皮。在言论并不自由的时代,这些议论当然都是大罪。于是,雍正下令,将其正法。

和陆生楠一起被参的还有谢济世,罪名是借批注《大学》而讥讽时政。雍正下令,将谢济世和陆生楠一起处斩。等到陆生楠人头落地,行刑官却宣布雍正旨意:“谢济世从宽免死。”原来雍正也明白谢济世的“言罪”是冤案,却仍不肯放过这个爱提意见的家伙,非让他尝尝“陪斩”的滋味不可。雍正的刻薄,由此又可见一斑。

雍正的这些处置,让人甚觉乖张。同样是提意见,有的赏吃鲜荔枝,有的赏吃“刀削面”(杀头),到底是鼓励批评还是不准批评?

其实,雍正有雍正的标准和原则。正如他把马屁分成诚恳的和虚伪的两种,批评也有“诚恳的批评”和“虚伪的批评”。属于前者的。批评错了也不治罪;属于后者的,说得再对也要倒霉。批评者的待遇之所以有天壤之别,原因就在这里。

那么,什么是“诚恳的批评”,什么是“虚伪的批评”?标准也只有一个:诚。具体地说,凡站在皇帝的立场上,一心一意为皇帝着想,就是诚。这样的批评,就是“诚恳的批评”。相反,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夹杂着私心杂念,就是不诚。这样的批评,就是“虚伪的批评”。而且,只要属于心不诚者,不管是提出批评,还是提出建议,也不管他们说得对还是不对,统统都是小人的行为,小人的伎俩,因此不但不能鼓励,反而要受重罚。杨名时的挨整,原因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