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第3/4页)

写到这里,应该是我告诉你们我学到什么的时候了。我能告诉你们的就是:一碗豌豆,让疲惫的筋骨得以休憩。这些东西是生活的合理根基,而不只是装饰,千百年来一直予我们以慰藉。为了获得幸福,不要对它们视而不见。烹调食物,与其他人一起分享。如果你在种豆的同时,自己的筋骨能够感到劳累,这对你来说就更好了。

我曾经在什么地方读到,动荡不安的时候,人们会回归土地。世界范围内经济不景气,战事连绵不断,我们目睹着夏季的义工不断增加,都是高中生和大学生,想要学习如何种植,如何锄草,如何挽马,如何储备成箱的番茄。《纽约时报》上刊登了一篇文章,题目就叫《众多暑期实习生前往有机农场》。

从这一点我可以看出,正是这种动荡不安将我推向现在这种生活,推到马克身边。在个人和整体的混乱中,在欢乐青春的悬崖边缘,抓住某种已知的东西。我那时候在想,这种困境一定是接收量太多的症状。向一个小地方迁徙,这里的一切你都可以知道。如果我的世界成为一个农场、一个小镇,我可以勾勒并理解每一个人和他的关系,每一亩地,每一棵植物,每一只动物,每一种思想、情绪、行动的轨迹。我想要去相信,这样一个被界定的生活可以被分类,被组织,就像十九世纪的自然主义者将所有已知的生物分类一样,从界到种。这些范畴和子范畴其实并不简单,但是至少是可以理解的。

当然,事情完全不是那样的。

梅根有一天和她的丈夫艾瑞克来农场,带着我去观鸟,这是马克称为一连串突发热情中最新的一项。梅根和艾瑞克全副武装,穿着暗黄色的套装,戴着米色的檐帽,双筒望远镜挂在胸前,系着看起来很复杂的绳带。艾瑞克带着他的iPod,里面装满了录下的鸟叫声。我听了几分钟这种高亢难懂的鸟语,开始觉得我有某种与鸟有关的学习障碍。我仍然无法辨别鹧鸪和五子雀。艾瑞克已经观鸟几年了,安慰我说现在这是正常的。

我们从农舍出发,我已经学会了一些观鸟的行话。斑鸠叫作“魔豆”(MoDo),比如“没事,只是一只魔豆而已”;像鸟一样的叶丛被称为“残叶”(flotsam)。还有一些观鸟者的格言:如果你认为那是一只渡鸦,那是一只乌鸦。如果你知道那是一只渡鸦,那就是一只渡鸦。让鸟飞向你。如果它像树枝,那它就是树枝。

突然间到处都是鸟儿,我根本不知道它们的存在,尽管就在我自己门外。我们在糖枫树丛中看见一只精力充沛的橄榄绿色鸟儿,这是鸟冠如红宝石一般的戴菊鸟,艾瑞克说这种体型小巧的鸟拥有最响亮的歌喉。我们听到一种拍打乒乓球一般的叫声,艾瑞克认为这可能是一只黄喉虫森莺,但是那只鸟躲开了我们。在那片树苗矮小的育林园中,我们看见一只原野春雀,这种鸟梅根从来没有见过。他站在一棵云杉上,挺胸抬头,轻轻舒展翅膀,骄傲地表演着,就像一个小小男高音那样。我可以一连几个小时欣赏他的表演。回家的路上,艾瑞克停下来,望远镜定格在农舍西边的沼泽牧场上的一点,然后他开始变得异常兴奋。我什么也没看见,他和梅根耐心地指给我,然后我看见不到二十英尺的地方,有一对北美金翅雀,这种鸟有十七个子类别,而这正是马克特别希望看到的那种。如果没有这次的经历,我可能以后路过这种无趣的棕色小鸟时,都会错过它们。子类别的子类别,即使是麻雀的世界也是无限的。

小镇不可知,婚姻不可知,而农场,光是它一汤匙的土壤,就是一个复杂的奥秘。但随着星期延伸为月份,月份延伸为季节,随着我慢慢地变成一个农人,某种东西渐渐浮出水面,这是可以紧紧抓住的东西,可靠,可知。

我追踪雨蛙的足迹已经有七年之久了。它们在农舍后面的池塘歌唱的第一个晚上,便标志着这一个星期土地都会足够干燥,可以下地干活儿了。这一年,冰雪迟迟没有融化,我以为我的预报系统崩溃了,但之后突然迎来了接连几天的微风暖阳,冰封的土地开始解冻。这一天田地上还是白茫茫一片,而第二天就换成了光秃秃的黑色土地,在阳光下冒着蒸汽。

昨天我给杰伊和杰克套上挽具,将他们套在弹齿耙上,前往去年秋天除过草、翻过地的新田。西边的大蒜并没有顺利过冬,四分之一没有发芽,往下挖的时候我发现生根的蒜瓣泛着光泽,即将腐烂。我以前有一个男朋友喜欢赌博,我曾经骑在他的摩托车后座上,穿过荷兰隧道(Holland Tunnel),沿着新泽西海岸驶入大西洋城。我坐在赌桌旁看人发牌的时候,听见一个男人在说业余赌徒和职业赌徒的区别,那就是职业赌徒输的时候不再会有情绪波动,不过是赢的另一面而已。我猜我现在已经算是一个农人了,因为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损失,习惯了所有的死亡和腐烂,不过是生命的另一面而已。你失去的是你的第一匹大马和他对你的所有意义,但同时他的骨骼和皮肤分解为堆肥,准备好撒向田地,滋养生命。

我迫不及待地到户外去,迫不及待地走到田里。杰伊和杰克因为春天的到来和他们的第一批玉米口粮兴奋不已,拖着沉重的弹齿耙走过柔软起伏的土地。他们想走得更快些,用力扯着嚼子,我几乎是在地上滑行,脚趾挤在靴子前端。田地上布满了半埋起来的松动的树根,缠绕在弹齿耙上。每走几码我就吆喝马儿停下来,将耙齿抬起,清除这些树根,在我身后留下了一堆堆土壤、树根和石头。马儿每次停下来都很不耐烦,杰伊烦躁不安地往后退,离平衡器太近,一脚踩上了拖曳绳索。我只得把平衡器解下来再系上去,在这个过程中小心不被踩到或踢到,并注意他们向后贴的耳朵。我们继续往前走,我一下子被缰绳的绳圈绊住了,摔倒在地。这时候,我们在土壤中的轨迹并不是我想达到的笔直的五线谱,而完全是抽象的涂鸦,一会儿向左歪,一会儿又往右,中间夹杂着镰刀形状的转弯,波浪起伏的土堆,还有刚才我摔倒砸出的人形浅坑。我休息了一会儿,从这番景象中找找乐趣,平静下来,然后继续开始。走到一半的时候,弹齿耙拔起一条重量级的树根,就像一条准备攻击的蛇一样扬起,正打在我的胫骨上。我的眼泪涌了上来,八分之一是因为疼痛,八分之七是因为挫败。这也是务农的一部分,恰恰是满足的另一面。

挤奶时间,两匹马已经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才想起他们本来可以慢下脚步,毕竟那个时候下田干活儿还早了些。那块低地被我们耕得泥泞不堪,马的肚子上也沾满了泥。但再过几天,春天交响曲的伟大高潮又将奏起,待办事项马上就会超越已办事项。至少我们清除了偃麦草,拔出了那些可恶的树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