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第二章 论饮酒(第2/3页)

我从父亲那里听到了许多在他那个时代的贞节故事,由他讲述这类事最为合适,他的天性和风度很讨女人欢心;他话不多,说来娓娓动听;时而穿插几句主要从西班牙通俗小说中看来的花哨话。西班牙小说中他引用得最多的是马克·奥莱尔。他外表庄重,但是温和,谦逊和平易近人。不论步行还是骑马,他全身穿着讲究朴实得体。他绝对看重诺言,做一切细致自觉,倾向于迷信而不走极端。他身材不高,但是挺直匀称,充满精力。面孔好看,皮肤带棕色。贵族玩的技艺无不精通。我看到过他的灌铅的手杖,据说是锻炼胳臂准备投石、弄棒、舞剑用的。我还看到过他穿上练习跑步和跳高的铁底鞋。至今人们还记得他惊人的跳跃本领:他已六十开夕卜,嘲笑我们这些人手脚不利落,穿了棉袍飞身上马,撑在一根大拇指i:纵身跳过桌子,一步三四个台阶登楼走进他的房间。他跟我说过,全省有身份的夫人几乎没有一位不是名声良好,他提到他跟那些正派女人都有密切的往来,然而绝不引起风言风语。谈到他自己还庄严起誓说直到婚期他还是个童身,他长期参加阿尔卑斯山那边的战争,给我们留下了一部日记,战争的经历,不论是个人的还是军队的,事无巨细都有叙述。

因此,他在一五二八年结婚时已经很成熟,那年他从意大利回来已三十三岁。让我们谈酒的事情吧。

人到晚年,产生种种不便,需要有支持和提神的东西,自然有理由引起我饮酒的欲望;因为这差不多是岁月给我们留下的最后一种乐趣。据酒友说,天然的热量首先是从双脚开始的,从童年以来就是如此。然后上升到腹部,热量停留很久,据我看来这是肉体的真正乐趣;其他的乐趣相比之下差了一截。到了最后又像一股气,向上散发到了喉间,在这里作最后的停留。

可是我不能理解,人家怎样解渴以后还能喝得津津有味,在想象中去创造一种人工的和违反自然的兴致。我的胃不会超过这条界线,满足需要后就适可而止。我的体质只能在饭后喝一点酒,因而我喝最后的一口也是最多的一口。希腊人在饭后用的酒杯比饭前用的酒杯大,阿纳卡西斯觉得奇怪。我想,德国人在开始战斗前拼命比赛喝酒,也出于同样原因。柏拉图告诫孩子在十八岁前不要喝酒,在四十岁前不要喝醉;但是对于过了四十岁的人,他又劝他们尽情享用,在宴饮中大肆宣扬狄奥尼修斯的主张,这位好心的神,给青年人带来快乐,给老年人恢复青春;他使灵魂的情欲变得温柔婉约,像火使铁软化。在他的戒律中,这样聚在一起畅饮是有益的(只是要有一位头儿加以调节),因为醉酒对每个人的性格实在是一种良好积极的考验,同时也可鼓动上了年纪的人的勇气,参加歌舞作乐,这是些有益的、然而在他们心情平静时又不敢做的事情。酒可以调节心灵,增强体质,然而,如军事远征时期杜绝饮酒,官员和法官在执行公务或谈论国事时不得开禁,要做正事的甶天和生儿育女的夜晚都必须避免,这些一部分从迦太基人那里学来的限制,他也乐于遵守。

他们说,哲学家斯蒂尔博老迈年高,有意饮烈酒以求早日离开尘世。哲学家阿凯西劳斯本来已经年老力衰,也是同样原因窒息死亡,但不是有意如此。

圣贤不论如何智慧,终究在酒的力量面前投降,这已是一个古老有趣的问题了。

再强的智力也敌不过酒力[10]。

——贺拉斯

我们常爱沾沾自喜,变得多么虚荣!天下最循规蹈矩的人为了克服头重脚轻,飘飘然不知所以的缺点,已足够自己忙的了。千人中难得有一人,一生中有一个时候站得笔挺,坐得笔直;甚至还可怀疑的是人的本性可不可以做到这一点。所以说做到始终如一,这是他的最终的完美;我说即使没有大事,也有千百桩偶然事件把完美破坏。大诗人柳克里希厄斯徒然用哲学词藻夸夸其谈,一旦饮下爱情的甜酒就失去了理智。谁不认为苏格拉底遇到中风还不是跟脚夫一样昏昏沉沉?有些人遭到疾病打击连自己的名字也记不起来,有些人受了一点轻伤就失去判断能力。人不管如何智慧总是人,还有什么比人更易衰老,更可怜,更虚妄的吗?智慧对人的处境也不能强求。

在恐惧中,全身湿透,脸孔苍白;舌头抖索,声音微弱;目光模糊,耳朵嗡鸣;四肢无力,总之一切都垮了下来[11]。

——柳克里希厄斯

人在威胁之下眼睛眨个不停,推到深渊边上像孩子似的会哭。这全是天性使然;天性保留了这些细微的反应,也象征了自己的权威,是我们的理智无法克服和斯多葛派的道德无法取代的,说明人的易朽性和我们的虚妄性。他害怕时脸红,他害羞时脸白,患上急性痢疾不是抢天呼地,就是鬼哭狼嚎。

他想,人的一切对他来说都不陌生[12]。

——泰伦斯

诗人可以在诗歌中虚构一切,却不敢让主人翁不落眼泪:

他边哭边说,放开缆绳任其漂流[13]。

——维吉尔

人只能控制和压抑天性,却无力消灭天性。即使我们的普鲁塔克对人的行为的评论鞭辟入里,看到布鲁图和托尔夸杜斯杀死亲生子,也不禁怀疑人的德操会含有这样的结果,这些人物是不是受其他情欲的操纵呢?对所有这些异乎寻常的行动往往说得阴暗可怕,是因为我们的看法既不接受超过常性,也不接受低于常性的行为的缘故。

关于另一个颂扬高傲的学派,我们暂且不提。但是即使那个被认为是最宽容的学派中,我们也听到梅特罗道吕斯这样的豪言壮语:“唔,命运啊,我走到你的前面,我跟你保持距离,我切断你的一切进路,不让你走近我的身边[14]。”

当阿那克休斯受到塞浦路斯暴君尼古克莱翁的惩罚,躺在一只石臼里,遭到铁杵痛击时,他不停地说:“敲吧,砸吧,你们捣碎的不是阿那克休斯,而是他的外壳。”当我们听到烈士在火焰中对着暴君喊叫:“这边的身子烤够了,切吧,吃吧,是熟的,再烤另一边吧。”当我们看到乔西夫斯这个孩子,被安泰奥克斯的尖锐的钳子和锥子凿得遍身鳞伤,还是声音坚定沉着地向暴君挑战:“暴君,你在浪费时间,我还是悠闲自在,你用痛苦和折磨威胁我,这算什么痛苦?这算什么折磨?你就只有这些了吗?你残酷无情叫我无动于衷,我满不在乎则叫你死去活来;哦,卑鄙的无赖,投降的是你,坚强的是我,你行,你就叫我呻吟吧,叫我屈服吧,叫我认输吧;还是给你的奴才和屠夫鼓鼓气吧,他们才丧魂落魄,支撑不住了呢;给他们武器!煽动他们的杀性!”——当然必须承认在这些灵魂中有点变态和疯狂的东西,尽管是非常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