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章 论慎重许愿(第2/8页)

我认为帕拉斯庙和别的一切宗教寺庙一样,有些表面显得秘密的仪式是作给百姓看的,而另一些更高层次更奥秘的仪式则只向公开的奥义信徒表演。在那些信徒身上存在相互之间友谊的真正本质,这可能是实在的。那绝非虚假友情,虚假友情使我们贪图荣誉,追逐知识、财富以及珍爱得毫无节制的东西,像我们肢体一般的东西;也非追逐奢侈逸乐的不得体的友谊,这样的友谊可能发生常春藤常见的情况,即腐蚀并摧毁它紧贴的墙壁。那是一种有利于健康的、有规律的、既有益又有趣的友谊。谁明白此种友谊的义务并尽此义务谁就真属于文艺女神的殿堂;他已达到人类智慧和幸福的巅峰。这样的人明确知道自己应当做什么,他在自身生活的角色中感到他应当实行他人和社会实行的惯例,而且为此在相关的范围尽职尽责,为公众社会作出贡献。毫不为别人而活就是不为自己而活。“你是自己的朋友时,记住,你就是众人的朋友[16]。”我们的主要责任就是人人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正是为此我们才相聚于此。谁不过正常而洁身自好的生活,却以为引导训练他人过这种生活便尽到了义务,那定是蠢人;同样,谁抛弃自己正常愉快的生活而去为别人效力,在我看来,他的决定既不正确也不近人情。

我并不主张人在承担公职之后又漫不经心,拒绝奔波、演讲、流汗或必要时流血:

我个人,我准备为亲爱的友人,

并为祖国奉献我的生命[17]。

——贺拉斯

但这是外部引起的偶然情况,思想上却永远平静,健康;并非毫无作为,而是没有烦扰,没有狂热。单纯行动并不费劲,连睡梦中都可以行动。然而一开始行动就必须谨慎,因为人的身体承受的负担正是大家根据负担本身的情况为他设立的,而他的思想却往往扩大加重这种负担,不仅对他有害,并且想加到什么程度便加到什么程度[18]。人们作同样的事花费的力气不同,意志力集中的程度也各异。各干各的,事情照样进展顺利。多少人日复一日前去与己无关的战争中甘冒生命危险!多少人日复一日急匆匆投入胜负都不影响他们迅速安眠的战役里!有的人身居家中,远离战争危险,甚至未敢正视此种危险,他倒比在战场流血卖命的士兵对战争的结果更感兴趣。我曾做到参与公务但不舍弃自己一分一毫;为别人效力但不剥夺自我。

激烈的渴求于事无补,反倒妨碍人的行为[19],使我们对不顺利之事或对迟于发生的事焦躁不安,对与我们打交道的人尖酸刻薄,满腹狐疑。受事情左右和驾驭便永远处理不好事情。

迷恋永远是误导者[20]。

——斯塔斯

只运用判断力和机智的人处理事情必定轻松愉快:他装假,让步,视情况需要任意推迟一切;他可以失误,但从不苦恼,从不悲伤,并作好全面准备重新再干;他在前进中永远掌握行动的自由。在愿望强烈、专横、如醉如痴的人身上可以见到大量不谨慎不公正的表现;他渴望之狂烈必定压倒一切:他行动必然莽撞,如运气不帮大忙,效果必然微乎其微。人生哲学要求,在为所受冒犯而惩处对方时需排解怒气[21]:不为削弱复仇,恰恰相反,是为复仇更击中要害,更有分量;因他认为欲达此目的,狂热碍事。愤怒不仅扰乱思想,而且会自动使惩罚者的手臂疲乏不堪。愤怒之火会减弱并消耗手臂的力量。“仓猝乃延误之因[22]”,在仓猝中,匆忙本身可以增速,但会自阻自停。“仓猝自阻[23]”。例如,据我平时观察,悭吝之最大障碍是悭吝本身:悭吝之弦绷得越紧越有力,收效越微。通常,大方假面下的悭吝可更快获得财富。

我的朋友,一位极善良的人,是某位王子的宫内侍从[24]。他对主人的事过分热心过分关切,头脑的健康竟因此受到扰乱。他的主人私下对我描绘说:“他把重大事故看成一般事务,一旦事故无法弥补时,他又突然痛苦万分。对别的事也如此,他命人准备必需品,他思想敏捷,所以命令快速,但命令之后他却安安稳稳坐等随后可能发生的事。”的确如此,我曾亲眼看见他有此种表现,他在处理重大棘手的事务中,行动和面部表情竟一直显得十分漫不经心,随随便便。我发现他在倒霉时比在走运时更高尚更干练:他认为他的失败比他的胜利更光彩,他的哀伤比他的喜悦更值得自豪。

仔细想想,就在徒劳而又毫无意义的行为里,在下棋、打网球以及类似的行为里,只要陷入一发而不可收的狂热贪欲中,思想和四肢都会立即变得冒冒失失,杂乱无序:他会着迷,会自我困惑。对输赢处之泰然的人则随时都像在家里;他对赌博越愿认输越不热衷,他赌起来越有利越有把握。

总之,我们让心灵感应的事太多便会妨碍心灵理解并把握事物。有些事只须展现在心灵面前,另一些事则必须和心灵相连,还有些事就需要和心灵水乳交融。心灵可以看到并感觉到一切事物,但它只能自己丰富自己,只应了解自己亲身感受到的事物,确切说,即它应占有的事物,即它自身的养料。自然规律告诉我们什么是我们确切需要的东西。圣贤告诉我们,没有人天生贫穷,人是否贫穷依舆论而定,圣贤作如是说之后[25]便巧妙区分什么是出于自然的欲望,什么是出于妄想的欲望;有尽头的欲望为自然的欲望,一直引诱我们往前跑使我们找不到尽头的欲望便是我们自己的欲望。财产的贫乏易治,心灵的贫乏,治不了。

人如只满足“够”,我之所有当足量;

然而情况既非如此,怎能设想

有什么财富能满足我的欲望[26]?

——卢西留斯

苏格拉底见他的城市排场大,拥有大量的钱财、珠宝和贵重家具,他说:“我不欲之物何其多也[27]!”梅特罗多尔每日靠十二盎司饮食生活[28]。伊壁鸠鲁吃得更少。梅特罗克莱斯冬日与羊群同眠,夏日眠于教堂的回廊之下[29]。“自然供应吾人之需[30]。”克雷安特靠双手生活并引以自豪,说,如他愿意,他还能养活另一个克雷安特[31]。

如果说,自然为保持人类生存最初确切要求于我们的东西微乎其微(的确微乎其微,人维持生活何等便宜,因此,唯有如此考虑方能说得更为明确:如此之微乎其微,因此人是靠他的微不足道逃脱命运的打击和俘虏的),我们就不该要求过分的东西:还应把我们每个人的习惯和自身状态称作天性;让我们就以此标准确定我们的价值并互相确定吧!别再扩展我们之所有,别再扩展我们的利益,到此为止吧!我认为到此为止我们便可以得到某种谅解。习惯是人的第二天性,而且并不弱于第一天性。凡我习惯中缺少的东西,我认为那正是我本人缺少的东西。如若有人使我的生活远离我长期生活的状态,我几乎宁愿他夺走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