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罗萨

1837-1916

汉斯·卡罗萨,德国作家。笔名“湖边的汉斯”。生于哈斯拉赫一面包店老板家庭。曾在拉斯塔特和弗赖堡学习神学及古典文学,1864年获神学博士学位。当过教员、天主教神甫、中学校长、巴登邦议会议员。作品多反映家乡的风俗民情,赞美山区的自然风光。主要作品有小说《野樱桃》、《雪球》、《在城堡上》,游记《在法国》、《在意大利》、《带刺的阿尔卑斯山玫瑰》等。

会见里尔克

在我走上通往欧洲战场之路以前,我感到很幸福:莱纳·马利亚·里尔克将与我会晤。年轻的蕾吉娜·乌尔曼 那沁透力量的诗篇与短篇小说当时已经引起许多人的兴趣,她曾经鼓励我,要我到工作室去探望这位诗人,他大多是在工作室度过下午的;他已经有准备,无需再通知。当我来到房前时,正好他也向这屋子走来。他用一种敏锐的但同时又十分心不在焉的目光看了我一眼,这使我觉得推迟这次访问是不得体的,因为我本是想这样做的。这位丝毫不引人注意的人,身材瘦削,穿着深蓝色西装,戴着一顶黑色软帽,脚登灰色鞋套,倒背双手,正在横穿马路,他使我觉得,他正处于这样一种心境:好像不容他与别人攀谈。倘若素不相识的人不经意地看他一眼,可能会以为,这是一个朴实的玄想者,带着对生活的厌倦,正慢悠悠地向他那可怜的住所走去。我走得越近,他脸上的幻灭之情就越发引起我的注意,我曾经看见森林中的一只大鸟死去,那只将死的鸟曾经给我留下相似的印象。一个献身于非凡工作的人,也会有时显得非常疲倦,对此我绝不会感到惊讶,如果当时我知道,那时他内心深处已经开始鸣响那胜利的哀叹,那后来作为“杜伊诺哀歌”而闻名的哀叹,我就会更深地理解他的观点,谁要是从事这种诗文的写作,他就得像采珠者那样潜入自己的心灵深处,在那里,他要历经艰险,屈服于上层来的压力,并且迷失归途。

现在我们俩相对而立。再也无法避开了,我带着一种仿佛做了错事的心情向他做了自我介绍。当我摘下帽子时,里尔克的确做了一个不安的、不太乐意的动作,可是当我说出我的名字时,又使得他平静了下来,我很高兴看到,他此时已不再有什么困难从采珠的深海里返回家乡。这一瞬间他的眼睛很蓝;他的双睛射出明亮的目光,那目光一下子变得充满稚气与欢乐,是那么温柔,简直难以形容。他把手伸给我,并且说,他觉得认识我好像有一辈子了。可是当我现在和他一起走上通向工作室的四级台阶时,我不得不承认,我对他的诗还没有完全理解,而我是理应理解它们的。是的,我得承认,我曾经由于某些人错误地一味模仿他的诗,而且拒绝接受其它的一切诗作,因而有过一段时期,我甚至回避他的诗作。我做中学生时,除了许多新的东西之外,我总是不断重复阅读荷马、莎士比亚和歌德,偶尔读读卡尔·维特翻译的但丁。歌德的金玉良言滋养了我的青年时代,像迷娘这个形象曾解救了我的绝望;我坚持忠于这位伟人,把当代的要求与他那个时代的要求相比较。但是多次发生这样的事,许多被里尔克的诗迷住了的朋友后来不仅乐于放弃歌德,并且贬低他和抵制他。对这事我觉得,就像一座花园里,那里盛开着美丽而新奇的玫瑰花朵,从此,人人就只顾栽培和赞赏这一种花朵,而再也不去修剪整修结满葡萄的名贵的葡萄树了,它们伸展开,沐浴着阳光越出了支撑棚,就是《祈祷书》 也没能完全征服我那默默的抵抗,就连他年青时代最最美好的、最具勇气的著作《图画集》,我都一直不曾拜读。还有两首精彩的安魂曲,是它们让我认识到里尔克到底是谁。这两首伟大的对去世者的哀怨的诗作,对我讲来,最初一瞬间,我觉得它们一忽儿像哈姆雷特,有时又觉得像霍夫曼斯塔尔的阿尔开斯蒂斯,但是从感人的诗行之间我听到的是些别的什么东西,特别的东西,即通过放弃伟大的幸福去克服死亡的哀伤,这是一种新人类的悲剧语言。而今我已打算接受“马尔特·劳利德斯·布里格”,它的最重要的篇章打动了我,它们帮助我克服了困难的日子。出人意料的音响,一忽儿令人陶醉,一忽儿由于比较而发出令人痛楚的异乎寻常的光彩。毫不退让的思考到底和观察到底,这只有孤独的人,摆脱了一切资产阶级羁绊的人才敢于如此,而对我来说这种种的羁绊仿佛是不可少的,这一切更能强烈地打动我。后来霍夫曼斯塔尔劝我去读《新诗集》,因此现在当我在这间充满阳光和松节油气味的画家的工作室里面对诗人而坐的时候,在我面前浮现出那些在任何方面看都是创新的诗句,这是可以理解的。就是在这里露露·阿尔伯特·拉查特刻苦努力地工作过,这个房间过去就是她的,墙上挂满了已经画完的和尚未完成的油画,有几幅画神秘地朝墙挂着。但是仿佛没有一幅画能对这位现代诗人产生作用;这些画看来只是用来在客人心中唤起对那些色彩斑斓的诗句的深刻感受。每当我想更仔细地看看这些杰出的肖像画和风景画时,画布和我的眼睛之间就会油然升起宠妃的挖墓人、豹子、旋转木马或是伟大的圣母颂等令人难忘的幻觉。

许多与里尔克谈过话的人,都赞颂他那无法仿效的方式,他甘愿站在阴处,而让阳光照在不为人注意的事物上,照在比他更少获得阳光的人身上。当他谈起他的旅行时,总是把自己排除在外;人们喜欢他那用来描绘西班牙、俄国或埃及风光的安静的亮度,而且过后会想,是否这些出众的描绘就是用来隐藏心灵的深谷,而在这深谷里生长出他的诗歌。

可是一旦真谈起他的书,充满旧观念的外行人才会真地感到惊讶,因为里尔克谈起他的诗作总是像谈一种手艺,仿佛努力工作就是一切,灵感是没有的,的确,这有一部分表明他是诚挚的,流露出他那高贵的谦逊美德,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仿佛他把听众内心深处的音乐设想为他自己的似的;可是不久人们就会发现,他是多么的严肃,他总是把他的创作仅仅当成一项劳动来看,并且他谈起语言成就时是那么谦虚,犹如塞尚 谈起他作画的过程。我有幸终于能够理解了他,虽然为时晚了一些。在那伟大而放射出神性的早晨,品达 演唱了几百首出自希腊人心灵深处的赞美诗,这样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当荷尔德林 在德国人当中唱起类似的诗歌时,他受到了精神错乱的打击。在不多几个朋友的伴同下,今天诗人度过了极其清醒的日日夜夜,不再有一线微光能保护他的梦想,到处有追随他的英才,他们想把他从一个慧眼者变成一个耀眼的人物。他不仅需要有英雄般的耐心,而且需要有神圣的手段,以完成他由灵魂发出的使命,也许他会在一开始使用一种神秘的语言,以便不过早地被人识破。测泉杖在他手中拨动着:可是在习以为常的生活和产生歌曲的内心深处之间却是辽阔而又板结的地层。正像人们要找到水源,一定要在某些地方长期挖掘一样,今天只有在进行了一系列的尝试之后才能发掘到被掩埋的泉源。里尔克年轻时极其容易地、成功地写下了他的诗篇;他曾一度认为,他可以用《祈祷书》的方式长期地继续写下去。可是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对自己的艺术提出更高的要求;他想探究得更深,观察得更深一些。他从罗丹 那里学会观察一棵树、一只动物、一尊雕像、一个人或是历史上流传的一个人物,学会进行长期的、深入的观察,一直观察到在他心里显出事物的本质,对这一种工作方法我并不是全然不知,我手头有篇关于人智学的短文就用的类似的方法;可是我认为这类精神上的训练太难了,也太乏味,以至于我认为我自己做不到这一点。我认为这仅适于静止的物件,不大适于剧烈运动的物件,尤其不适用于人。命运必然会袭击人,使他处于不知所措的状态,这种状况会迫使他做出令人难忘的举止,说出迫切的话,露出深藏而敏感的情绪,把他最秘密的东西全盘托出。而我根本认为那是令人不安的,为了使一部作品问世就得截住自己的生命的源流。我认为来自东方的一些陌生的东西已经闯进德国的梦境,那就是瑜珈精神,这种精神已经不再天真烂漫地具有吟咏的性质,相反,而是更多地以意志的力量将它的光芒透过灵魂的凸透镜集中到一点上,直到这点发出声音,燃烧起来——“观看一样东西是美妙的,可成为它却是可怕的了”,佛教创始人的这句非同凡响的话也已经在西方流行了起来;我还不能理解它的全部含义;可是在我读老年歌德的作品时,我就有那么一种感觉,好像他早就知道了这句话似的,只是他保留了那神圣的不断的平静,而不过度疲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