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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马松中了埋伏。谢美芳悄悄给白房子里的人打了电话,他们就来埋伏在那里,等马松一进门,就把他逮了个正着。

第二天一早,我们又听到马松那慷慨激昂的声音。他依然站在树下,胸脯一起一伏。他把上衣解开了,露出了像管风琴一样的一根根的肋骨。他说,你们不知道,他们哪里把我当人?进了门,就把我甩在地板上,上来五六个人,拳打脚踢。我说我没有病。他们冷笑一声说,嘿嘿,到这里来的人都这么说。我不肯吃药,他们就把我的牙齿撬开。那药很阴险,我吃了它,就真的不由自主,受它的控制了,我想动,另一个我说,算了吧,别动了,再怎么动也没用。奇怪,我一下子分成两个我了。我就停下来看着两个我互相争辩。不对,应该还有一个我,我分成了三个我。天啊,现在可好,我可以让一个我在家里陪谢美芳,让一个我陪张娜开车逛街(由此可知那个大屁股城里女人叫张娜),还有一个我谁也不管着,留着自己用。我用力拍门,说我已经好了,放我出去。他们又冲过来几个人,说嚷什么嚷。他们又把我按倒在地,翻我的眼皮,用什么撑开我的鼻孔。我说我是精神病,又不是鼻炎,你们弄我的鼻子干吗?他们互相看了一眼,说,那药效果不错,瞧,他已经承认自己是精神病了。我说,我要是不承认你们又要灌我,我哪吃得消。一个人笑了笑,没作声。我知道坏了。他们不作声我就知道他们又要搞什么名堂。所以我特别害怕他们不作声。果然,另一个医生搬了个什么东西过来,从里面拉出两根电线,摁在我太阳穴上,一通电,妈呀,我全身都控制不住像波浪似的颤抖起来。那个难受啊,像一百条小狗在咬我挠我,浑身像爬满了蚂蚁。不知过了多久,我才从地板上醒了过来。幸亏张娜救了我。她县里有熟人,一个电话,我就被放了出来。这都是谢美芳那个蠢婆娘害的我,我发誓跟她势不两立,我要跟她离婚!现在,我一点也不觉得对不起她了!刚才我已经跟她交代了,我什么也不要,只要自由!等会儿我要买些礼品,去那里看望病友,他们跟我一样,也有好多是被人强行送进去的,还有一个,不过是写了篇曝光的新闻。他们还在水深火热之中。说完,他就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谁知马松又是一去没回。这回他可是自己送上门去,怪不得别人。他正在跟病友胡吹海聊,医生又把他关了起来。他大声质问医院为什么出尔反尔,医生说他的病还没好,要留下来继续治疗。这期间,村里人看见谢美芳又跑了好几次银行。村里人再一次看到马松,又是一个多月后了。他免不了站在那里又慷慨激昂了一番。不过围观的人已经没那么多了。有的人甚至还故意躲开他。大家问这次是不是又是那个大屁股女人把他救出来的,马松咚地拍了一下胸脯,说,除了她还有谁!我三生有幸,才找到这么一个红颜知己,可别人为什么要破坏呢?

与上一次相比,马松更瘦削了些。脸上手上也多了或深或浅的伤痕。不过他的眼睛大大地露了出来,显得更亮更湿润了。刚一看,会吓人一跳。他说这次他决不心慈手软,要坚决跟谢美芳离婚。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住到城里的宾馆里去了。他说,现在,他不怕谢美芳叫精神病院的医生来抓他了。宾馆里有保安,他说。

我听见大人们在说,马松到底有没有精神病呢?有时候像没有,有时候又像有。另一个人说,说你有就有,你越说没有就越有。如果有一天你家里也把你送了进去,你怎么办?瞎说,我家里跟我关系好得很。嘿,谁说得清楚,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我家里那位把我送进那里去了,我大喊大叫醒过来,她问我怎么回事,我没理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人们互相打量的目光有些鬼鬼祟祟起来。大概他们是在互相怀疑对方是不是得了精神病吧。可精神病究竟是什么样的,他们并不清楚。他们曾经悄悄跑到医院门口扒在什么地方往里看,发现里面的精神病一个个都穿得干干净净,斯斯文文的。有的在下棋有的在聊天有的还戴着眼镜在看书。只有极个别的家伙在那里自言自语或跳舞。

大家吃不好饭睡不好觉。开始烦躁不安。我们听到大人们在厮打,哪怕是晚上,我们也经常被惊醒。那刺耳的声音让我们想起插在围墙上的碎玻璃。一方在吼叫一方在哭泣。你有病!他们互相指责,又被这指责吓得同时发抖。吵到激烈的时候,他们便互相威胁,要把对方送进那栋白房子里去。有几次,有人还真的拿起了电话,不过对方飞快地夺了过来,甚至扯掉了电话线。已经没人去关心马松家的事了。看到他过来,大家纷纷避开。大人也叮嘱我离马小慧远一点。

靠近白房子的几户人家开始要求搬迁了。那里原先还有两家小店,有一天,我们去那里玩,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关门了。他们要村里重新给他们划地皮做房子。可我们村的地皮已经越来越值钱了,搬迁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听说那几户人家比赛着在暗地里给负责这件事的村干部送礼。可即使这样,新地基还是没有批下来。后来,他们就完全失去信心了。白天,他们还敢开一下门窗通通风,到了晚上,就把门窗关得紧紧的。其他人家也不知不觉把门窗关紧了。

村里的有志之士指出,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他们包括一个赤脚医生,一个开录像厅的小老板,一个在镇工厂上班的会计,一个开推土车的司机。后来他们又拉拢了一个在城里给人家搞装修的水电工。既然搬迁没有希望,那就让他妈的白房子滚蛋吧。他们经常在一起密谋。有的说要想办法剪断那里的电线,堵塞他们的水管。有的说要推倒那里的院墙,把所有的病人都解放出来。在用到解放这个词的时候,他们颇为激动。有的说不如挖个地道,冲进去把医生全部赶走。不过这个办法没有得到响应,因为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医生跑了一批又会来一批,一个什么倒下去千万个什么站起来,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他们商量得热火朝天,对我们小孩子也不避讳,大概认为我们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吧。后来他们认为最有价值的一个建议是,大家从地道里进去,把白衣服偷来穿在自己身上,然后把医生和护士关进病房,由我们村里人控制这所医院,那就高枕无忧了。

此计一出,大家连连称妙。

就在大家还沉浸在种种美好设想中的时候,有一天晚上,马松回了家。他给医院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一辆车开了过来,几个白大褂把马小慧妈妈谢美芳拽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