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沈从文(第3/4页)

话说得太远了,方才说天又晴了,我却怎么又转到落雨上去?真糟!肚子有点饿,嗅不着炸牛腰子同咸肉,更是无法再想英国或廿年前的事,国联或其他!

方才念到你的第二封信,说起爸爸的演讲,当时他说得顶热闹,根本没有想到注意近在自己身边的女儿的日常一点点小小苦痛比那种演讲更能表示他真的懂得那些问题的重要。现在我自己已做了嬷嬷(妈妈),我不愿意在任何情形下把我的任何一角酸辛的经验来换他当时的一篇漂亮话,不管它有多少风趣!这也许是我比他诚实,也许是我比他缺一点幽默!

好久了,我没有写长信,写这么杂乱无系统的随笔信,今晚上写了这许多,谁知道我方才喝了些什么。此刻真是冷,屋子里谁都睡了,温度仅仅五十一度,也许这是原因!

明早再写关于沅陵及其他向昆明方面设想的信!

又接到另外一封信,关于沅陵我们可以想想,关于大举移民到昆明的事,还是个大悬点挂在空里,看样子如果再没有计划就因无计划而在长沙留下来过冬,不过关于一切,我仍然还须给你更具体的回信一封,此信今天暂时先拿去付邮而免你惦挂。

昨天张君劢注29老前辈来此,这人一切仍然极其“混沌”(我不叫它做天真)。天下事原来都是一些极没有意思的,我们理想着一些美妙的完美,结果只是处处悲观叹息着。我真佩服一些人仍然整天说着大话,自己支持着极不相干的自己,以致令别人想哭!

匆匆

徽因

十一月九至十日

二哥注30:

决定了到昆明以便积极地作走的准备,本买二日票,后因思成等周寄梅先生把票退了,再去买时,已经连七号的都卖光了,只好买八号的。

今天中午到了沅陵。昨晚里住在官庄的。沿途景物又秀丽又雄壮时就使我们想到你二哥对这些苍翠的、天排布的深浅山头,碧绿的水和其间稍稍带点天真的人为的点缀,如何地亲切爱好,感到一种愉快。天气是好到不能更好,我说如果不是在这战期中时时心里负着一种悲伤哀愁的话,这旅行真是不知几世修来。

昨晚有人说或许这带有匪,倒弄得我们心有点慌慌的,住在小旅店里灯火荧荧如豆,外边微风撼树,不由得不有一种特别情绪,其实我们很平安地到达很安静的地带。

今天来到沅陵,风景愈来愈妙,有时颇疑心有翠翠注31这种人物在!沅陵城也极好玩,我爱极了。你老兄的房子在小山上非常别致有雅趣,原来你一家子都是敏感的有精致爱好的。我同思成带了两个孩子来找他,意外还见到你的三弟,新从前线回来,他伤已愈可以拐杖走路,他们待我们太好(个个性情都有点像你)。我们真欢喜极了,都又感到太打扰得他们有点不过意。虽然,有半天工夫在那里楼上廊子上坐着谈天,可是我真感到有无限亲切。沅陵的风景,沅陵的城市,同沅陵的人物,在我们心里是一片很完整的记忆,我愿意再回到沅陵一次,无论什么时候,最好当然是打完仗!

说到打仗,你别过于悲观,我们许还要吃苦,可是我们不能不争到一种翻身的地步。我们这种人太无用了,也许会死,会消失,可是总有别的法子。我们中国国家进步了,弄得好一点,争出一种新的局面,不再是低着头地被压迫着,我们根据事实时有时很难乐观,但是往大处看,抓紧信心,我相信我们大家根本还是乐观的,你说对不对?

这次分别大家都怀着深忧!不知以后事如何?相见在何日?只要有着信心,我们还要再见的呢。

无限亲切的感觉,因为我们在你的家乡。

徽因

昆明住址云南大学王赣愚先生转

二哥注32:

事情多得不可开交,情感方面虽然有许多新的积蓄,一时也不能够去清理(这年头也不是清理情感的时候),昆明的到达既在离开长沙三十九天之后,其间的故事也就很有可纪念的。我们的日子至今尚似走马灯地旋转,虽然昆明的白云悠闲疏散在蓝天里。现在生活的压迫似乎比从前更有分量了。我问我自己三十年底下都剩一些什么,假使机会好点我有什么样的一两句话说出来,或是什么样事好做,这种问题在这时候问,似乎更没有回答——我相信我已是一整个的失败,再用不着自己过分地操心——所以朋友方面也就无话可说——现在多半的人都最惦挂我的身体。一个机构多方面受过损伤的身体实在用不着惦挂,我看黔滇间公路上所用的车辆颇感到一点同情,在中国做人同在中国坐车子一样都要承受那种待遇,磨到焦头烂额照样有人把你拉过来推过去爬着长长的山坡,你若是懂事多了,挣扎一下,也就不见得不会喘着气爬山过岭,到了你最后的一个时候。

不,我这比喻打得不好,它给你的印象好像是说我整日里在忙着服务,有许多艰难的工作做,其实,那又不然。虽然思成与我整天宣言我们愿意义务地替政府或其他公共机关效力,到如今,人家还是不找我们做正经事,现在所忙的仅是一些零碎的私人所委托的杂务。这种私人相委的事,如果他们肯给我们一点实际的酬报,我们生活可以稍稍安定,挪点时候做些其他有价值的事也好,偏又不然,所以,我仍然得另想办法来付昆明的高价房租,结果是又接受了教书生涯,一星期来往爬四次山坡走老远的路到云大去教六点钟的补习英文,上月净得四十余元法币,而一方面为一种我们最不可少的皮尺,昨天花了二十三元买来!

到如今我还不大明白我们来到昆明是做生意,是“走江湖”,还是做“社会性的骗子”——因为梁家老太爷的名分,人家常抬举这对愚夫妇,所以我们是常常有些阔绰的应酬需要我们笑脸应付——这样说来好像是牢骚,其实也不尽然,事实上就是情感良心均不得均衡!前昨同航空毕业班的几个学生谈,我几乎要哭起来,这些青年叫我一百分的感激同情,一方面我们这租来的房子墙上还挂着那位主席将军的相片,看一眼,话就多了——现在不讲——天天早上那些热血的人在我们上空练习速度、驱逐和格斗,底下芸芸众生吃喝得仍然有些讲究,思成不能酒,我不能牌,两人都不能烟,在做人方面已经是十分惭愧!现在昆明人才济济,哪一方面人都有,云南的权贵,香港的服装,南京的风度,大中华民国的洋钱,把生活描画得十三分对不起那些在天上冒险的青年,其他更不用说了。现在我们所认识的穷愁朋友已来了许多,同感者自然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