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我们共同的母亲(第2/3页)

在我们的语言里(汉语),几乎不可能找到另一个词语,一个可以代替或者说可以超越“母亲”的词语,母亲这两个字在汉语里显示出了她的至高无上。也许正因为她高高在上,母亲这个词语所拥有的含义变得越来越抽象,她经常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条著名河流的代名词,甚至经常是一个政党的代名词。而当她真正履行自己的职责,在儿女的面前伸过去母亲的手,望过去母亲的目光,发出母亲的声音时,她又背负沉重的道义,她必须无条件地去爱,她甚至都不能去想到自己。这时候她所得到的回报往往只是口语化的“妈妈”或者口语化的“娘”,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呢?在现实中她可以得到儿女更多的回报,然而作为一个语言中最为高尚的典范,母亲这个词语是不应该有私心杂念的。

这就是人们为什么要歌唱母亲,被母亲热爱的人在歌唱,被母亲抛弃的人也在歌唱,值得注意的是他们所歌唱的母亲,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是虚构的母亲了。事实上歌唱本身具有的抒情和理想色彩已经决定了歌唱者的内心多于现实,人们在歌唱母亲的时候,其实是再一次地接受了母亲所给予的养育,给予的爱,尽管这是歌唱者自己虚构出来的,可是这虚构出来的爱往往比现实中所得到的爱更为感人,因此歌唱母亲成为了人们共同的愿望,同时也成为了人们表白自己良知的最好时刻。

现在让我们重新回到《欢乐》里来,当他们认为《欢乐》亵渎了母亲这个形象时,事实上是在对一种叙述方式的拒绝,在他们看来,《欢乐》的叙述者选择了泥沙俱下式的叙述,已经违反了阅读的规则,更为严重的是《欢乐》还选择了丧失良知的叙述。

所以我们有必要再来看看莫言的这部作品,这部在叙述上有着惊人力量的作品怎样写到了母亲。

作为母亲的儿子,作为《欢乐》叙述的执行者,齐文栋走上告别人世之路时,他的目光已经切割了时间,时间在《欢乐》里化作了碎片,碎片又整理出了一个又一个的事实,如同一场突然来到的大雪,在我们的眼前纷纷扬扬。

叙述语言的丰富变化和叙述事实的铺天盖地而来,让我们觉得《欢乐》这部不到七万字的虚构作品,竟然有着像土地一样的宽广。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一双临终的眼睛里,发生在一条短暂的道路上,齐文栋走上自我毁灭时的重温过去,仿佛是一生的重新开始,就像他重新用头颅走过了母亲最坦荡最曲折、最痛苦也最欢乐的漫长又短暂的阴道。

在齐文栋临终的眼睛里,母亲是瘦小的、软弱的,并且还是丑陋的,就像那个充满激情和热爱的段落里所展示的那样:肚脐眼积满了污垢,弓一样的肋条和破烂不堪的嘴。

应该说,这样的母亲正在丧失生存的能力,然而齐文栋所得到的唯一的保护就是来自于这样一个母亲。

齐文栋,一个年轻的,虽然不是强壮的,可也是健康的人,被这样的一个母亲爱护着。在这里,莫言用强壮的声音来讲述软弱的力量。这正是莫言对现实所具有的卓越的洞察能力,也是莫言卓越的叙述所在。

为什么一定要抬起头来才能看到天空呢?低着头时同样也能看到天空,不管他是用想象看到的,还是用别的更为隐秘的方式看到的,总之他看到天空的方式与众不同。而更多的人往往是在流鼻血的时候,才会被迫抬起头来去看天空。

在《欢乐》里,莫言叙述的母亲是一个衰落了的母亲。可以说所有人都有机会亲眼看见自己母亲的衰落,母亲从最开始的强大,从年轻有力,胸前的乳房里有着取之不尽的乳汁开始,慢慢地走向衰落,乳房成了泄了气的破皮球,曾经保护着我们的母亲需要我们来保护了。穿越车辆不断的马路时,不再是她牵着我们的手,而是我们牵着她的手了。

莫言讲述的正是这样一个令人悲哀的事实,一个正在倒塌的形象,然而这时候的母亲恰恰又是最有力量的,正像一位英国女作家所说的那样:“时间和磨难会驯服一个青年女子,但一个老年妇女是任何人间力量都无法控制的。”

因此莫言在《欢乐》里歌唱母亲全部的衰落时,他其实是在歌唱母亲的全部荣耀;他没有直接去歌唱母亲昔日的荣耀,是因为他不愿意在自己的歌唱里出现对母亲的炫耀;他歌唱的母亲是一个真实的母亲,一个时间和磨难已经驯服不了的母亲,一个已经山河破碎了的母亲。

正是这样的母亲,才使我们百感交集,才使我们有了同情和怜悯之心,才使我们可以无穷无尽地去付出自己的爱。

当那只跳蚤出现时,从母亲紫色的肚皮上出现,爬上母亲弓一样的肋条,最后又爬进了母亲的阴道。这时候的跳蚤已经不是现实中的跳蚤了,它成为了叙述里的一个惊叹号,或者是歌唱里跳跃的音符,正是它的不断前行,让我们看到了母亲的全部,母亲的过去和母亲的现在,还有母亲的末日。当它最后爬进母亲的阴道时,正是齐文栋寻找到了自己生命的开始。

然而很多人拒绝了这只跳蚤,他们指责了跳蚤,也指责了莫言,指责跳蚤是因为跳蚤自身倒霉的命运,指责莫言是因为莫言选择了跳蚤。

莫言为什么要选择跳蚤?在这个问题之前应该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欢乐》的叙述为什么要选择莫言?

毫无疑问,这只跳蚤是激情的产物。作为叙述基础的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母亲呢?这一点人们已经知道了,知道她的紫色肚皮,她的瘦脖子和破烂嘴巴,来到这样的母亲身上的只能是跳蚤了,如果让一颗宝石在母亲的紫色肚皮上滚动,这情景一定让人瞠目结舌。

因此,跳蚤的来到并不是出于莫言的邀请,而是叙述中母亲的邀请,那个完全衰落了的母亲的邀请。就像倒塌的房屋不会去邀请明亮的家具,衰落了的母亲除了跳蚤以外,还能邀请到什么呢?

可是他们没有这样认为,他们认为莫言在《欢乐》里让一只跳蚤爬进了母亲的阴道,所以莫言亵渎了母亲——在这句简单的话语里,我们看到了来自语言的暴力,这句话语本身的逻辑并没有什么不合理之处,问题是这句话语脱离了《欢乐》完整的叙述,断章取义地将自己孤立起来,然后粗暴地确立了莫言亵渎的罪名。

当一个少女用她美丽的眼睛看着我们时,我们都会被她眼睛的美丽所感动,可是把她的眼睛挖出来以后再拿给我们看时,我们都会吓得屁滚尿流。

现在他们就像是挖出少女的眼睛一样,将这个段落从《欢乐》的叙述里挖了出来。有经验的阅读者都应该明白这样一个道理,叙述的完整性是不能被破坏的。我们看着同样的一块草地,一块青翠的闪耀着阳光的草地,叙述让我们在鸟语花香的时候看着它,和经历了一场灾难一切都变成废墟以后,叙述再让我们看着依然青翠的草地时,我们前后的感受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