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家族私史 阿雪(第2/3页)

家里的童养媳也一样,她们不再死守闺中,她们有的也上了小学,开始出外到工厂做工,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也有了自己的自由意志,甚至不惜逃离领养她的家庭。这一连串的意外,当然带给阿嬷「世界颠倒」的感觉,也带给她各种全新的背叛心痛和处理考验,她必须找到一种不同于传统的智慧,才能在新旧社会中求得一种平衡。阿雪,就是她手中最后一个例子。

住在渔港老家不识字的阿嬷第一次出远门,跑到中部乡下来看我们,我们都很紧张,生怕她在路途中走丢了,幸亏有聪明伶俐的阿雪陪着她。我们焦急地等了又等,终于等到拎着大包小包的阿嬷和阿雪的身影出现在公路车站。

进了屋子,妈妈拧了湿毛巾给阿嬷和阿雪擦汗。随后父亲、妈妈和阿嬷在客厅聊天讲话,大姐、二姐就带着阿雪拿行李进了她和阿嬷晚上歇息的房间。大伙吃过热闹的晚饭后,阿嬷早早就进房休息了,我却一直还听见姐姐们和阿雪谈天的嘻笑声。

阿雪是一个童养媳,阿嬷从小把她抱来,女儿一样亲手养大,一直跟在身边,如今已经十五岁,比大姐和二姐稍大,是个懂事的大姑娘了。她皮肤晒得黝黑暗红,身体结实成熟,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大,加上腰身粗屁股大,好像随时生几个胖娃娃绝无问题。阿雪说话很大声,总是扯着嗓门讲话,用语也超乎平日妈妈容许我们的粗鲁,但她个性开朗,笑口常开,乐于助人,别人有事她绝不袖手,很讨家里和邻居的欢心。

阿雪勤劳能干,清晨起来打水升火,家里大小粗鄙事都由她帮忙阿嬷打理,该缝的缝,该煮的煮,该扫的扫,什么事都难不倒她,她也做来开心愉快,没有一丝委屈。阿嬷和三叔、四叔住在一起,轻度智障的四叔没有娶亲,三婶身体不好常常生病卧床,阿雪又没上学,全部时间都待在家里,反倒成了家中的劳动主力,阿嬷也很疼她。

既然是童养媳,照理说本来一定有一位预定许配的对象,但爸妈绝口不提,我也完全看不出来。许配给未结婚的四叔是太小了,可能原来的目标是要许配给二叔的小孩,也就是我的大堂哥,或者是预备许配给我的大哥也有可能。但时代已经悄悄变了,大哥和大堂哥都上了学、读了书,他们恐怕是比上一代更不肯接受一门被指定了的婚事。阿嬷说到这样的事总觉得惋惜怨叹,但她也明白现在勉强不来了。

一个已经没有「指定用途」的童养媳该怎么办?阿嬷淡淡地说:「已经养这么久了,有感情,舍不得还人家了,就当自己的女儿养了,不然要怎样?」

阿嬷这样的感慨已经不只「一代」了。阿嬷自己就是一位从小被送到祖父家门的童养媳,即使在她「媳妇熬成婆」之后,她仍然熟悉并且习惯「童养媳」的观念。她觉得穷人家不该养自己的女儿,因为养不划算,嫁也嫁不起,光是嫁妆的礼数就难以负担。经济上养女儿很难,娶媳妇则更难,因为聘订和婚礼都是非常昂贵的事,穷人家糊口已经感到艰困,那来的余力积蓄以准备聘礼呢?

阿嬷仍然习惯把自己的女儿都送出去给别人家,也按照她的理解要来了好几位预备给儿子做媳妇的小女孩。但时代已经开始变了,儿子们未必肯接纳家里一起流鼻涕长大的童养媳做老婆。我的父亲就是第一个「抗命者」,他意外有机会出外读书并工作,看到不一样的世界,有了自己的想法,谈起了即将成为潮流的自由恋爱,不再想和命定的童养媳对象成婚。

儿子坚持要有自己的选择,但每一场家庭革命显然也都造成了一位没有归宿的童养媳。对阿嬷来说,童养媳从小养大,多年陪在身边,情同母女,她是舍不得再还人家了,也只好当女儿一样替她寻找归宿,仪式简单但也是规规矩矩地嫁出了门。养了童养媳,不但没有省到聘礼,最后还得奉上一笔勉力凑齐的嫁妆,这一盘生意是满盘皆输了。

有时候不是儿子不肯接受,而是童养媳不再「安于室内」。童养媳长大,却来到了「国民义务教育」的新时代,警察大人带着本子来家里开导,说每个小孩都得上学读书,不然就是犯法。童养媳也跟着上学读了书,识了字,心也野了,她也不甘心再嫁给家里那位一起长大的脏兮兮的臭男生,有时候一个不顺心,她就逃跑了。

既然童养媳的起因是「经济考量」,离家出走的童养媳对阿嬷来说,意味着一种「财物损失」,这对一个穷人而言是痛苦折磨的。这种时候,阿嬷突然变得表情严肃、意志坚强,她四处打听消息,丝毫不肯放弃。终于有一天,她得到了一个可靠的情报,说女孩在板桥某处工厂工作,阿嬷立刻打理包袱,便动身去寻她。找到女孩时,女孩或者已经有了工作,或者已经有了男人,但阿嬷还是不死心,苦口婆心劝她回家,动之以情或者动之以理。女孩也有来自亲生老家的压力,毕竟当年许给人家是一个承诺,毁弃承诺会让亲生父母在村里抬不起头。所以大部分时候,阿嬷还都能说动小媳妇回家。

回家的童养媳通常能安静了一阵子,变得沉默而多心事。但离家一次最难,第二次便容易得多,她已经熟门熟路了,只要一有情绪波澜,女孩就又逃得无影无踪。阿嬷的反应仍是不生气,她耐心地打探并等待消息,然后再次出门去寻她,找到之后又劝回了家。

一次两次三次,妈妈也看不过去,忍不住说:「她如果不想住我们家,就随她去吧,找回来又跑,没完没了。」阿嬷还是叹气说:「从小看到大,呒甘呀。」

最后一次找到那位跑了多次的童养媳,她已经跟了人家,也生了小孩,阿嬷还劝她回家,童养媳哭说:「那我小孩就没妈了呀!」阿嬷说:「不然连先生囝仔一起都回来好了。」

阿嬷的想法是,如果童养媳跑了,那是财物的损失;如果她带回来一个先生,最好还有儿子,那家里增加了劳动力,那就算是赚了。这种「亲情算术」是对是错不好一言而决,但结果是小媳妇真的带了先生小孩回来,家里凭空多了一些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有时候家里要做一些事,譬如修缮老家的房子,全家各户一分摊,虽然过程吵吵闹闹,「人多好办事」,一下子也就做成了,阿嬷的远见,看来不是没有道里的。

我听了许多老家的童养媳故事,现在来到我们家的阿雪就是货真价实的一位,我是充满好奇的。阿嬷年事已高,阿雪几乎是贴身的看护,这位童养媳已经没有「标的」丈夫,阿嬷也舍不得还人家,留在身边像女儿一样疼着。阿雪也很听话孝顺,在家刻苦耐劳又肯做,大家都当她是不可或缺的亲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