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家族私史 二姐的抽屉(第2/3页)

除了父亲工作用的大书桌,家里只有二姐有书桌。

那是一张小巧可爱的白色原木书桌,回对墙壁放在榻榻米上,高度只及膝盖,是供跪坐使用的。桌面大约只有六十公分乘四十公分,桌面下有横向并排的两个小抽屉,桌脚是细细的两条直线,下方有较宽的壂板,保持它的平衡。木头是未上漆色也未上桐油的原木,颜色是近乎牙签的乳白色,抚摸桌面时则好像有一种细沙纸的触感,十分舒适雅致。

这张书桌是哪里来的,我完全不知道,但知道有这张书桌时,已经都归二姐管理并使用了;我们其他五个小孩都没有别的意见,彷彿那是理所当然。因为二姐是全家功课最好的学生,不,她根本就是我们小镇上功课最好的小孩,或者全世界我知道的范围成绩最好的学生。她也是任何考试永远的第一名,是那种如果没有每一科都满分就算失败失常的讨厌鬼。

二姐从小就是最有纪律、最用功的学生。那时候台湾升学考试竞争激烈,学校里还盛行恶补,二姐已经小学五年级了,马上要考初中,每天放学后都得留在学校里加课,回到家天都黑了。她一回到家,匆忙吃完晚饭,帮忙洗好碗筷之后,就坐到她的小书桌用起功来;她那么安静专注,相形之下,坐在不远处的我就显得毛躁不安,我又想做作业,又想把「尪阿标」拿出来玩(尪阿标是一种圆形纸牌,小孩们把它叠起来,指定其中一张为王牌,各用一张纸牌去打它,看谁先把那张王牌从叠牌中分离出来,我每天练习,所以技艺精湛,出门总是赢一堆纸牌回来),又担心挨妈妈的骂,身子扭来扭去,内心被两种力量扯来扯去,最后作业也没写完,纸牌也没玩到。

但二姐没有我这种凡俗的贪玩欲望煎熬,她坐在她的小书桌前,背对着榻榻米上其他的全家人(其他人全部围坐在一张榻榻米上的矮几上,各据一角,读书或做家事),面对她的书本,半垂着眼睑,好像入定的观世音菩萨一样,嘴里唸唸有词,一读起书就是全神贯注好几个钟头,毅力耐力都惊人。而我在一旁早已经被瞌睡虫纠缠得头脑不清,决定放弃作业去睡觉了。我和弟弟七手八脚把蚊帐搭起来,关掉大灯,钻进被窝,当我们昏沉入睡之际,我回过头,还可以看见角落小书桌的台灯亮光和一个端坐的身影,二姐还继续在用功呢。

二姐严肃认真近乎神圣,虽然没有大我几岁,我们几个弟弟都不太敢和她讲话。但她那张小书桌特别令人羡慕,她每天从抽屉拿东西出来,或者阅读或者整理,一遍又一遍,里面都藏的些什么宝贝呢?我既好奇又不敢直接问她,一直在想,那一天也许可以偷偷看看二姐的抽屉。

但偷看二姐的抽屉是令人紧张害怕的。我搜索父亲的抽屉并且乱动他宝贝的制图用具,并不感到害怕,父亲好像不会介意我们动他的东西。我偷看大哥橱柜中的藏书,大哥是个温和谦恭的人,很少生气,被他发现了好像也没关系。大姐没有抽屉也没有橱柜,我完全不知道她把东西放在那里,也许和衣服一起放在衣柜里。妈妈的东西都放在一张小小的梳妆台,我早就全部搜索过一遍,但我只找到一本用包装纸包起来的日文汉药书(每当我们生病时,妈妈就翻查那本药书,再到中药店抓药回来煎)、还有一本横线笔记本(里面用铅笔和极小的字体,记录着家中每一笔的开销,譬如空心菜二毛,水费十二元,药房注射三元等)。

二哥、弟弟和我,我们三个小的都是连放东西的地方都没有的。但我们睡在榻榻米上,每个人都占据一条榻榻米缝,我把零钱、纸牌、弹珠,还有一小截用来防身的钢筋,都藏在榻榻米之间的夹缝里。有时候弹珠赢得多了,就不得不找一个罐子装起来,藏在碗橱底下,和各种酱瓜混在一起。

然而二姐是有抽屉的人,她甚至是个有书桌的人!虽然那只是一张很袖珍迷你的书桌。拥有抽屉与书桌的人,会在里面藏些什么宝贝呢?我忍不住好奇地想知道。

搜索二姐的抽屉,机会其实是很多的,她升学考试在即,每天都上课到天黑,而我才二年级,每天只上半天课。我有一整个半天可以翻查她的抽屉,不怕被她撞见。

日子终于来临,这一天下午,父亲出门去了,妈妈正在客厅里忙着她的三毛钱一件的毛线衣加工,似乎没有人会注意我的行动,我决定要趁机来好好检视二姐的抽屉。

蹑手蹑脚进了榻榻米大房间,来到二姐的白色小书桌前,小书桌不但有着细柔木纹的触感,更有一种木头的香气。我轻轻把抽屉打开,抽屉沉甸甸的,显然内容丰富,但抽屉木工细腻,轻轻滑动就可打开,而且不出声响。

先打开的是左边抽屉,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本干干净净、纯白无瑕的《国语日报字典》(父亲的书桌上还有另一本全家公用的大型辞典,早已经被翻得破烂不堪),字典底下则整整齐齐一叠叠放着旧课本和笔记本;旁边则放着好几只削得近乎完美的铅笔和橡皮擦,也排得整整齐齐,底下还有一把塑胶尺和一把圆规。前面空位整齐地排了四根黑色发夹,和四根当时还很稀奇的回纹针;一旁,有点突兀的,放了好几颗不同种类的钮扣。笔记本里有的夹了剪报,大部分是一些报纸副刊的散文作品。旧课本里则有几页夹着干燥树叶,有槭有枫,不知道是那里捡回来的。

再打开右边抽屉,我心里暗叫:「找到宝藏了。」因为那是一叠课外书,大部分是一本名叫《小学生》的过期杂志,一共有六本之多,但也有一本单本的《德国童话故事》,和一本省教育厅编的《全国中学生征文比赛得奖作品集》,另外还有两本书法的字帖。在那样匮乏穷苦的年代,这个抽屉算是丰富的藏书了。

我兴味盎然地先拿《德国童话故事》来读,第一篇就讲到一个阿兵哥找到宝藏的故事,每一个宝库之前都站了一只大狗看守,狗愈大的库房宝藏愈珍贵,我简直被这个故事迷住了,无法释手。我坐在桌前,一页一页地翻着,一个故事又一个故事地看着,时间一点一滴走过去,我听见其他家人回来的声音,但我仍然放不下书本来。终于,天快要黑了,我的书也看得差不多超过二分之一,我决定今天的冒险就到此为止,匆匆忙忙把书本收好,恢复原状,把抽屉关起来,假装没事人一样,跑到餐厅去了。

晚上二姐照样天黑才回家,先吃晚饭,又洗碗收拾,我一直偷偷打量着她,看看有没有什么异状。时间好像慢动作般缓缓移动,最后,二姐照往常坐下来在书桌前,打开她的抽屉,准备要读书了。突然间,她好像触电一样呆坐在那里,我的头皮发麻起来,不敢抬头,假装认真做着功课。二姐慢慢回过身,站起来,走到我们三个小的做功课的矮几,她杏眼圆睁,气鼓鼓地说:「你们那个人动了我的抽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