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风陵园·围杀之局(十)

老人身上血肉如烂泥剥落, 像个正在融化的冰人,只剩下一副枯朽的骨架,被钉在地面, 无法挪动分毫, 霉斑点点的骨殖濒临散架。

他油尽灯枯,浑浊的眼珠转动一下,死死地钩住两人。

“你们带我出去,我会报答你们的。”老人苦苦哀求:“我那个狠心的女儿,把我一个人扔在这,还将我钉在地上……你们放心, 我只要还有一口气, 这个家就由我做主, 只要让我出去……”

薛琼楼打断他:“阵眼在哪?”

“什么阵眼?”樊肆茫然问:“我不知道……”

薛琼楼沉默片刻, 好似对这个孤寡老人起了怜悯之心, 半跪在他面前,“老人家, 外面还有人被困在法阵里,我们到这来就是为了找阵眼,找到之后才能出去。”他微微一笑:“我们会带你一起走。”

“阵眼……”老人颤颤巍巍,伸出双手:“你们说的是这个吗?”

一点幽弱的淡黄色光芒,置于他掌心。

薛琼楼伸手却握了个空。

“你们带我出去,我才能给你们!”他闪电般缩回, 白骨裸.露的脸一瞬狰狞:“否则我现在便吞了它!”

言语之间,他两条手臂被金光搅得粉碎, 血肉横飞。嘶哑的呻.吟回荡在狭长的甬道内,无端显出几分骇然。

白梨双手捂住眼睛。

“阿梨。”

透过手指缝,一点流萤朝她飞过来, “接着。”

她手忙脚乱地接住,颠了好几回才接稳,双手一合,小心打开,手心竟是一枚滚圆的小珠子,淡黄色。

光芒全无,黏糊糊地沾着血。

这就是阵眼?瞧着像手里把玩的琥珀球。

白梨告诉自己要冷静,回去之后大不了多洗几遍手。

一阵撼山摇岳的轰然地动声从甬道深处传来,河水激起千层浪,如一堵漆黑的墙壁,屹然耸峙。

甬道各个角落的魂魄灵体像是被突然按下暂停键,行迹诡异。

撑伞的妙龄少女收起纸伞,将伞尖刺进喉咙。

蹲在地上玩泥巴的小孩茫然抬头,开始往嘴里塞土。

两个正把酒言欢的年轻人酒杯悬停,酒水泼到对方脸上。

无处不透露着诡异,仿佛整个世界都扭曲了。

“这里要塌了。”薛琼楼挥袖撞开出口:“你先走。”

飞石割面,白梨顾不上挡,“那你呢!”

碎石尘屑纷纷扬扬地从头顶落下,挂了一片灰色的雨幕,他周身像撑开一把伞,这些硕大的“雨珠”谈到墙上、地上,留下刀斧凿砍的痕迹。

他侧过脸,好似不耐烦:“还不走!”

白梨不敢拖延,跑了几步又折返回来,把外袍往他身上一裹,矮身消失在“雨幕”中。

“那你一定要小心!”

薛琼楼有片刻的分神,缓缓穿上外袍。

“真可惜。”地动山摇中,老人岿然不动,狞笑着说:“那是假的,只是那个和尚的舍利子,她带出去也没用。”

少年对这番话没有任何反应,径自慢条斯理地穿上外袍,腰间白玉牌悬下来,晃动着一片玉莹莹的光。

樊肆盯着他,面色阴沉:“你一开始就知道?”

他笑着看过来:“你们这一家人,都喜欢玩偷梁换柱吗?”

樊肆浑身骨架咯拉作响,目光落在那块玉牌上,“薛暮桥?”

少年站在那里,并没有动作,但那副神态气度,和那个男人别无二致地重叠在一起。

也是在阴森的夜幕下,坟茔中鬼语啾啾,白衣男人惬然踩着他头颅,好似觉得接下来他要说的事,很有意思:“散修?让给你一桩天大的福缘怎么样?”

年轻时的樊肆吃了一嘴土,羞怒难当,挣扎着想拒绝。

“我不是在和你商量。”男人伸出两根手指,轻轻一碾:“你这种人在我眼里,不过是一只蝼蚁,手指一合就能捏死,和我谈条件,你配吗?”

残留在身体内的恐惧拥有记忆,记忆开闸,恐惧便如潮水涌进四肢百骸。

“这个不行……”骷髅头咯吱扭动:“他说好的,这是送给我的一桩天大福缘,我还没成为地仙……怎么能让你收回去?你们不能如此反复无常、言而无信……”

“不是他让我收回去。”少年弯下腰:“是我自己想这么做。”

只剩眼珠能动的樊肆目光古怪:“你敢违逆他?”

少年没有回答,腰间象征着家族至上尊位的白玉牌金光流转。

他伸手摁住白骨的肩膀,“没错。”

眼珠转动的咯吱声戛然而止,好似赖以残喘的信念陡然崩溃,老人这副早已半身入土的骨架接连散落——先是盘扭的双腿,像一团砸在地面的水,骤然粉碎,他整个人矮了半寸。其次是脊骨,如一条四分五裂的蜈蚣,刹那间分崩离析。最后是那颗凝聚着惊骇与绝望的头颅,摇摇欲坠。

“天大的福缘,拱手让给你这个小散修,”他讥笑道:“你却只能止步于此,德不配位,有什么资格跟我提反复无常、言而无信?”

薛琼楼一挥袖,这具正在崩溃的骨架彻底魂飞魄散,只余下一声哀鸣。

“你们别太得意……终有一日,世人会知道你们真面目,届时你们死期将至,你们会死无葬身之地……”

魂魄中残留着一点萤火似的光,飘进他手心。

那句“死无葬身之地”一直回荡在甬道内,不绝于耳。

少年似是不以为意,挥手将这缕余音也彻底打散,耳边才清净下来。

没了阵眼的法阵,就是一根没了灯芯的蜡烛,这回已经无法补全。一面面墙壁榱崩栋折,重又露出花木葱茏假山林立的庭院。

白梨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时,其余几人也同样在此处聚集。

头顶的白骨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自它双腿开始,寸寸溃散,刚铸成不久的血肉如泄了气的球,迅速骤缩干瘪。

这场围杀之局,大势已去。

姜别寒当机立断。

剑光裂开天幕,迎面一斩。

仿佛有一座巍峨峭岳从天而降,白骨从顶部开裂,一斩为二。

“不要!”樊妙仪悲恸欲绝:“陆郎!”

她袖中立刻有两条彩练横飞出来,绕住白骨肋骨两侧,生生凭借一己之力让它合拢。

姜别寒不给她弥补的机会,剑光又横着一抹。

一条泱泱江河奔腾而过,白骨裂作两段。

两条彩练变作无数彩蝶,纷纷扬扬,颓然坠落。

樊妙仪便也是这些彩蝶中的一只,白骨法身最后只剩下一颗硕大的骷髅头,逐渐缩小,落在她身畔。

她如在梦中,七窍流血,爬过去将头骨搂进怀里,突然抬头凄声道:“你就只是作壁上观?!你不想复活你师兄了吗?!”

身着暗红僧袍的和尚从阴影中走出,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若是师兄在世,他定然不会希望以这种方式起死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