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朝暮洞天(四)

雨声如千军万马轰鸣, 碎石从头顶砸下,洞府摇摇欲坠。白梨依稀觉得自己坐在一个人身上,后背靠在他臂弯里, 心跳声在耳畔逐渐变弱。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一朵艳烈的血花像刀子扎进眼帘,把那片洁白的衣襟染得殷红。

成股的泥水从头顶浇下来,白梨被人护在怀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受伤。那人埋首于她肩侧,挡着泥水碎石、还有在半空肆虐的天劫,过了片刻才微微抬起头。

少年面色苍白, 冠带和头发狼狈地耷拉下来, 他垂着被雨水淋湿的眼睫, 眼眸却晶亮如星。

白梨恍恍惚惚地回过神。

这里是琅环秘境, 她之前待过的洞府。

她怎么又回来了?

手心贴在他心口, 湿漉漉一片,白梨翻过来一看, 满掌鲜血,她挣扎着想起来,“你受伤了,赶紧……”

话没说完,她整个人又被紧紧抱在怀里。在这里等了太久,又身受重伤, 少年嗓音喑哑,似在梦呓:“阿梨……跟我回家吧……”

白梨懵了一下, 轻轻按在他心口,继续说完:“你受伤了,先止血。”

他抱紧手臂不说话, 被雨水和鲜血浸湿的头发冰凉地贴在她脸侧,身上忽冷忽热。白梨扭过手臂摸了摸他额头,摸到一手滚烫的温度。

他现在应该刚捅完姜别寒,拿到溯世绘卷,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怎么自己心口也挨了一刀,还在暴雨中得了这种低幼的病?

少年几乎将整个人都埋在她身上,滚烫的温度透过一层薄薄的衣衫灼烧着她,白梨恍恍惚惚地感到一股不真实感,但又被抱得太紧,滂沱暴雨冲刷着耳畔,无法静下神来思考。

“你先止个血,”白梨拍拍他肩膀,“回家什么的,之后再说。”

他抱紧了不撒手,一缕湿发落进她颈间,冰火两重天,她打着寒噤,“要不……先回家再止血?”

气息微弱的少年立刻从她颈间抬起头,眼眸淋得湿润,像雨后的夜空,“那就说好了。”

说好了……白梨头晕目眩,感觉自己走上一条不归路。

她蜷起双腿想从他怀里站起来,他还是没有松手,搂住她肩膀,衣襟上血花绽放得越来越大。

白梨从那浓郁的血色里,看到一抹寒光,一把匕首整根没入,刀柄上有带血的抓痕。

她伸手去触碰,却被少年扣住手腕,手指一点一点地,嵌进她指缝里,直至五指紧扣。

“别看。”

他人影笼罩下来,捏着她下巴,与她额头相抵,让她视线从那把匕首上收回来。

他在慢条斯理地寻觅,最后一个冰凉的吻,小心翼翼落在她脸侧。

白梨是被人推醒的,窗外却漆黑一片,隐隐有点点光华流溢。

“我们去看花灯吧!”有人在她耳边兴奋地说:“今晚有花灯,快点快点,晚了就来不及了!”

绫烟烟眼里倒映着一点烛光,轻轻推着她肩膀。

白梨半坐起来,揉着惺忪的眼。

刚刚那个梦有点奇怪,她有种走上不归路的错觉。

她半梦半醒地走出长廊,客栈门口的灯笼光芒明灭,勾勒出两条人影的轮廓。姜别寒远远朝她招手,背后从不离身的剑匣不知何时卸下了——仔细看却能看到剑匣的一角,正在夜色中缓缓消失。

“阿梨。”

白梨仔细盯着,又被一道声音扯走注意。

暮春晚上寒意料峭,薛琼楼臂间搭着一件雪白的披风,走过来替她披上,披风轻薄,不至于闷热,领口上有精致的缠枝纹。他系了个蝴蝶结,替她将帽子扣上,“走吧。”

少女身上像盖了一层雪,在夜色中散发着莹润的淡光。

薛琼楼走在前面,身旁却空落落的没人跟来,一回头却发现她正跟着绫烟烟一起有说有笑,姜别寒像个护花使者走在一旁,听两个女孩叽叽喳喳,自己默然不作声,但笑容灿烂。

少年眼中浸染了些许黯然的夜色。

在幻境中也走得这么近,亲密无间似的。

他移过目光,看见姜别寒背后整只剑匣都消失了,接下来开始灰飞烟灭的是他的衣袍。他走在两个女孩身边,神态与往常没有一丝一毫的差别。

薛琼楼跟在后面几步远,黯然的眼瞳中又染上些许笑意。

又有人要消失了。

长街两侧有一些散修在摆摊,金色的莲灯在夜色下有些蜡黄,映得摊主面容森森如鬼魅,迎面而来的行人举手投足间也有不自然的僵硬。

“姜师兄,我想买这个。”绫烟烟指着货摊上一只兔子面具,转头问:“阿梨,你也挑一个吧。”

白梨在琳琅满目的面具中挑了个狐狸面具,在脸上戴着试了试。

“你戴歪了。”一个声音在她身后说。

一只手伸过来,从她手里拿过面具,捏着她下巴轻轻抬起。面具的阴影当面笼下,衬得面前少年的身影有些模糊,两条瀑布般的袖子垂在少女身侧,让她整个人依偎在怀里。

狐狸左眼眼尾那一缕艳红,在幽幽浮动的灯火中,迤逦得扎眼。她仰起脸,掩在面具后的眼睛望着他,波澜不惊。

薛琼楼随手付了钱,“走吧。”

她眨了眨眼,面具后的声音有点闷闷的,“我们等一下他们啊。”

“好。”他也随手拿了个狐狸面具给自己扣上,那缕红色跑到了右眼眼尾。

两人面对面站着,眼尾的红重叠在一起。

一旁姜别寒也在给绫烟烟挑面具,是翘着两只长耳朵的白兔面具。他两条腿已经淹没在漆黑的夜色中,却恍若未觉,认认真真地给绫烟烟戴上面具。

他身上飞出泡沫的速度开始加快,空中挤满透明的泡泡,夜色便是暗黑的海水,将泡泡送上高空,砰然碎裂。

啪。

快要打完结之前,姜别寒彻彻底底消失得一干二净,兔子面具掉在地上。

绫烟烟目色呆滞,那一声之后,眼珠才木然动了动,眼里淌下一行清泪。

“面具怎么掉了?”白梨弯腰替她捡起来。

绫烟烟摸了摸脸,摸到满掌冰冷的眼泪,歪着头似是感到好奇。

“诶,你怎么哭了?”

“不知道啊,可能是夜风吹得太冷了。”

“我替你戴面具吧。”

“好啊。”

少年站在一旁,把狐狸面具推了上去。

泡沫做成的人,也会感到伤心?

白梨继续往前走,迎面而来的人群在她眼里模糊一片,她握着绫烟烟的手,掌心里也开始飞出泡沫。

她视若无睹,拨弄着狐狸面具上的流苏,将面具往上推了推。

尺素江里不知何时多了几条画舫,画舫推开布满整片江面的花灯,顺流悠悠飘来。栏杆旁人头攒动,有人低头看水里,水里团团锦簇的花灯好似漫山遍野的织金玫瑰,也有人抬头望天,今夜无月,繁星密斗犹如一场莹莹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