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何处走向大唐(第3/3页)

对此,我可以很有把握地回答:那是受了犍陀罗(Gandhara)艺术的影响。而犍陀罗,正是希腊文化与印度文化的交融体。

希腊文化是凭着什么机缘与遥远的印度文化交融的呢?我们要再一次提到那位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大帝了。正是他,作为古希腊最有学问的学者亚里士多德的学生,长途东征,把希腊文化带到了巴比伦、波斯和印度。

我以前在考察佛教文化时到过现在巴基斯坦的塔克西拉(Taxila),那里有塞卡普(SirKap)遗址,正是犍陀罗艺术的发祥地。

在犍陀罗之前,佛教艺术大多以佛塔和其他纪念物为象征,自从亚历山大东征,一大批随军艺术家的到达,佛教艺术发生了划时代的变化。一系列从鼻梁、眼窝、嘴唇和下巴都带有欧洲人特征的雕像产生了,并广泛传入中国的西域,如龟兹、于阗地区。为此,我还曾一再到希腊和罗马进行对比性考察。

由此我们知道,云冈石窟既然收纳了凉州、龟兹、于阗,也就无可阻挡地把印度文化和希腊文化也一并收纳了。

北魏迁都洛阳后,精力投向龙门石窟的建造。龙门石窟继承了云冈石窟的深远度量,但在包容的多种文化中,中华文化的比例明显升高了。

这就是北魏的气魄:吞吐万汇,兼纳远近,几乎集中了世界上几大重要文化的精粹,熔铸一体,互相化育,烈烈扬扬。

这种宏大,举世无匹。

由此,大唐真的近了。

大唐之所以成为大唐,正在于它的不纯净。

历来总有不少学者追求华夏文化的纯净,甚至包括语言文字在内。其实,过度纯净就成了玻璃器皿,天天擦拭得玲珑剔透,总也无法改变它的小、薄、脆。不知哪一天,在某次擦拭中可能因稍稍用力过度而裂成碎片,而碎片还会割手。

何况,玻璃也是化合物质,哪里说得上绝对的纯净?

北魏,为不纯净的大唐作了最有力的准备。

那条因为不纯净而变得越来越开阔的大道,有两座雄伟的石窟门廊。如果站在石窟前回首遥望,大兴安岭北部东麓还有一个不大的鲜卑石室。

一个石室、两座石窟,这是一条全由坚石砌成的大道,坦然于长天大地之间。和它一比,埋藏在书库卷帙中的文化秘径,太琐碎了。

大道周边,百方来朝,任何有生命力的文化都主动靠近。

这是一个云蒸霞蔚的文化图像,我每每想起总会产生无限惋叹:人类常常因为一次次的排他性分割,把本该频频出现的大气象葬送了。

人类总是太聪明,在创造了自己的文化之后就敏感地与别种文化划出一条条界限,结果,由自我卫护而陷入自我禁锢。

如果放弃这样的聪明,一切都会改观。

想起了歌德说的一段话:人类凭着自己的聪明划出了一道道界限,最后又凭着爱,把它们全都推倒。

推倒各种人为界限后的大地是一幅什么景象?北魏和大唐作出了回答。

点评一:

当大唐成为“我们的大唐”时,作者给的答案相信无人反对。根深蒂固的文化所有者的意识,使我们不大情愿进入自由交流的世界,怀揣“好坏”“取舍”的小算盘,看似居高临下,实则自卑胆怯。我们惧怕异质文化融合之后的甜美果实,担心控制不了这个结果。(老愚)

点评二:

本文描画造成大唐浩荡气象的文化融合路线图:北魏鲜卑族开凿的云冈石窟、龙门石窟,集萃起从希腊、印度到西域、凉州的中西文化精华,它们互相化育,为大唐气象注入浑朴的旷野之力。这里涉及的是国民心态、文化开放问题,本质上乃是统一黄河流域后的北魏国家主义对民族主义、世界主义的广阔认同。(马策)

点评三:

大唐,如一座高峰,屹立在历史深处,同时也矗立在今天人们的心中。是什么力量缔造了巍巍大唐,创建了一个伟大的文化盛世呢?在本文中,作者从唐代帝王的“种族”演变,发现了一条通向大唐的隐秘小径。

作者认为,重要的不是汉文化对“胡文化”的濡养,而是“胡文化”对汉文化的输注。正是“胡文化”中那股蛮力与豪气的输入,才让中华文化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生命力,正是这种“双向同体涡旋互生”的交融模式,才形成了人类学范畴上的宏大和声。正是这种吞吐万汇、兼纳远近的宏大,也正因为这种民族的融合,才打通了一条通向大唐的路,让一支游牧民族的后裔参与了一个伟大的历史盛典。(唐军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