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冷月与新中国画

周瘦鹃、陶冷月和我,都是生于前清光绪二十一年乙未(即一八九五年),未年生肖属羊,因此有人称我们为“三羊开泰”,且我们三人,又是苏州同乡,同隶星社,同在上海谋生,甚为巧合。三人中,瘦鹃的诞辰,是闰五月初二日,较长;我为九月初二日,居中;冷月的生日,最容易记得,恰为南海观音大士的生日,九月十九。尚记得我们六十花甲,诸友好为我们称觞祝寿,设宴于淡水路的冷月画室,觥筹交错,谈笑风生。严独鹤即席赋了一首七律,我们三人交换了礼品,也算是缟纻联欢了。当我们七十岁那年,诸友好又为我们祝嘏,假沪市南京路新雅酒家举行。宴毕,合摄一影,共二十二人,直至深宵始散。及我们八十岁,可是瘦鹃丧命浩劫中,成为三缺一,不毋黄垆邻笛之感,不再庆叙,仅仅冷月为我绘了一幅《纸帐铜瓶室图》,我为冷月撰了一篇《东风时雨之楼记》,聊以点缀而已。当我九十那年,冷月病废卧床,艰于行动,我更觉踽踽孤寂,难以遣怀。不意再隔一年,乙丑之冬,冷月便赴玉楼,我在他灵前,撰一联语:

劭德在乡邦,遽尔仙踪竟杳;

纪筹同岁月,凄然我遭其孤!

苏州分长洲县、元和县、吴县,办有长元吴公立高等小学,分着地区设立,我虽没有和他同一地区,当时有位罗树敏老师,兼教图画,那么我们又是同师了。他作画七十年,我写稿也是七十寒暑,这一点又复相同,那是多么难得啊!他在苏州居蔡汇河头,即画名昭著。此后我饥驱海上,他却应聘湖南雅礼大学,这大学是西人创办的,西校长看到他所绘的夜景山水,素魄流辉,境绝幽渺,大为赞赏,连呼Coldmoon。他原名陶镛,便改署冷月。既而他娶了湘籍夫人,来到上海,我们过从甚密。那位夫人擅治肴馔,邀我吃饭,为之朵颐大快。他被谬列右派,在反右斗争中,失去自由,与外界难通音讯,我偷偷地去慰问他,并介绍他的画件。他的幼子为淦,对英文很感兴趣,我领着他请益于翻译家裘柱常,得窥门径,进步很快,即柱常亦以为可造之材。奈找不到工作,很是苦闷。某次,因细事,被里弄组织故意讥讽,他一愤之余,不别而行,致生死莫卜,这是冷月非常伤感悬系的。从此体力日衰,视觉和听觉渐失功能,郁郁而死。一代画家,晚境如此,能不为之潸然涕下!

冷月渊源家学,他是词章家陶芑孙(然)之文孙,画家陶诒孙(焘)之侄孙。髫龄即习丹青,诒孙和恽派画家陆廉夫友善,常相往还,廉夫见冷月涂抹,谓其“下笔有清逸气,善导之,将来可以成家”,称赏有如此。读书长元吴公立高等小学,名善镛,旋改单名为镛,字咏韶,成名后,始署冷月。至于宏斋、柯梦道人,这是他晚年所取的别号。小学毕业,入两浙师范第一届本科,成绩高出侪辈。某次考试,一同学请冷月代画一帧,谋得优等分数,冷月不愿捉刀,拒绝之,同学忿然作色说:“不要自以为了不起,看你将来靠此为生!”岂料日后冷月果为名画家,卖画以博润资。

姚全兴在《美术史论》杂志上,撰文专谈冷月,称之为“推陈出新的老画家”,这是根据北大校长蔡元培为《冷月画评》撰写的赠言而发。蔡校长这样说:“陶冷月先生本长国画,继而练习西法,最后乃基于国画,而以西法补充之,创作新中国画数十帧,一切布景取神,以及题词盖印,悉用国画成式,惟于远近平突之别,光影空气之变,则采用西法。町畦悉化,体势转遒,洵所谓取之左右逢其源者,他日见闻愈博,工力更深,因而造成一新派,诚意中事。”这是一九二四年所谈的,冷月的新中国画,还是初发于硎。蔡校长又写了一副对联赠给冷月:

尽善尽美武韶异,此心此理中西同。

这联迄今犹保留着,真所谓历劫不磨的了。当时颇有人反对他,尤其是美学家宗白华更见之于文字,如云:“有人欲融合中西画法于一张画面上,结果无不失败,因为没有注意这宇宙立场的不同。清代的郎世宁,现代的陶冷月,就是个例子。”实则是一偏之见,结果冷月的画站住了脚,白华的理论也就烟消火灭。至于郎世宁,供奉内廷,且入画院,当时的画家,如焦秉贞、冷枚、唐岱等,都受到他的影响,载入《中国画家大辞典》,那么郎陶并列,欲贬而实褒之了。且冷月对他所作画,有他的主张,他认为“作画当以客观的现实为基础,而以主观的理想完成之。与宋范华源之以古人为友,以造化为师,而以吾心为法,不谋而合。”因此他的作品,不背古,亦不泥古,不违自然,又超乎自然,自有精密、宁静、浑厚、幽雅之感。他喜画月景,曾对我说:“日光是动的,月光是静的,动即有杀机,静则一片和平景象。画月无非提创世界和平,化干戈为玉帛,藉以造福人类。”他又喜画瀑布,白浪奔腾,顺流而下,如淙淙汩汩,声溢纸素之间。所画的,有瀑下累积着石块,亦有一无所阻,似银河落九天的,他对这个也有说法:“瀑布自有瀑龄,瀑龄长的,累石冲去,瀑龄短的,石露其骨。”他什么都肯下研究工夫,于此可见一斑。为了画瀑布,每到一名胜处,凡有瀑流的,他必留驻数天,对景写生,来捉摸造化之奇。他任教湖南雅礼大学、四川大学、河南大学,到过的地方很多,几乎踪迹半中国。他喜读《徐霞客游记》,那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亦时常展阅,说该小说涉及各地风光,其中颇多他游踪所至,阅之倍觉亲切有味,不啻重温旧梦。

陶冷月作品

他寓居上海较久,据我所知,一度在北河路小桃源弄,这是和医学博士尤彭熙同居,我认识尤彭熙,即由冷月介绍。彭熙也参加星社,他遍游欧美诸国,我还记得他有一夸语,说:“地球并不大,我到处都遇到熟人。”后来冷月和彭熙不投契,便搬至淡水路丰裕里九十八号二楼,那儿和钱君匋、陆抑非诸画家为近邻,以画会友,颇得切磋之益。这时时局不靖,他榜其斋名为“风雨楼”,以寓风雨飘摇之意,且“风雨”又和“丰裕”为谐声,的确很为适当。一自时局变迁,有所好转,乃改为“东风时雨之楼”。这时我八十寿辰,承他绘《纸帐铜瓶室图》见赠。那么,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就写了一篇文言体的《东方时雨之楼记》,其中涉及冷月的生活环境,和画艺的经历,兹不惮辞费,录在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