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漫步遐想录漫步之三(第2/4页)

我从青年时期起就把四十之年定作一个界限,在这以前可以有各方面的抱负,作出一番努力来力求上进,并且决定,一到这岁数,不管处于什么状况,就不再为摆脱这一状况而挣扎,余生就得过且过,再也不为前途操心了。时候一到,我就顺利地把这一计划执行起来,尽管当时我的命运似乎还可使我获得更稳定的生活条件,我也放弃了,不仅毫无遗憾,而且引为乐事。我摆脱所有那些诱惑,抛弃不切实际的幻想,一心一意过慵懒的生活,让精神安静下来——这从来就是我最突出的爱好,最持久的气质。我摆脱了社交界和它的浮华。我抛弃一切装饰品,不再佩剑,不再戴表,不再穿白色长袜,不再用金色饰带,也不再戴精制头饰,从此只戴一副普普通通的假发,穿一套粗呢的衣服。更重要的是,我把使这一切显得重要的贪婪和垂涎从心底连根拔除了。我也放弃了那时我根本无法胜任的职务卢梭当时在法国财务总管弗兰格耶处担任出纳,经管金库(见《忏悔录》第二部第八章)。,从此开始誊抄乐谱,按页取酬,这项工作我从来就是十分喜爱的。

我的改革并不限于外表。我感到外表的改革本身就要求另外一种显然更痛苦、但却更有必要的改革,那就是思想的改造。我决心把我的内心来一番彻底的严格的审查,并予以调整,使今后余生一直保持我死前希望保持的那个样子。

我心中出现了一场巨大的革命;另一个精神世界展现在我眼前;我开始感到人们的判断是何等的荒谬,然而我那时还没有预见到会成为它的牺牲品;文坛的名声像烟云一样刚在我头上飘浮,我就已经对它感到厌倦,越来越需要有另外一种成就;我想为来日的事业开辟一条比前半生更为可靠的道路——所有这一切都迫使我作一次早就感到有必要进行的彻底的检讨。我这样做了,对为做好这项工作所需的一切因素,只要是操之在我的,都毫无忽略。

正是在这一时期,我开始彻底脱离上流社会,开始对孤寂生活产生强烈的爱好,至今未衰。我所要写的那部作品指后来在一七六二年在《爱弥儿》第四卷中发表的《萨瓦助理司铎的信仰自白》。,只有在绝对隐遁中才能写出,它要求长期安静的沉思,而这是喧嚣的社交生活所不许可的。这就迫使我在一个时期内采取另外一种生活方式,后来觉得它是如此之好,因此,在迫不得已作为时不久的中断之后,总是一有可能就一心一意地把它恢复,而且毫无困难地做到心无旁骛;等到后来别人迫使我过孤独生活时,我就觉得,他们为了让我痛苦而把我流放,结果给我带来的幸福却比我自己争取的还多。

我从事这项工作的热忱是跟这项工作的重要性以及我从事它的需要相适应的。我那时跟几位现代哲学家指霍尔巴赫、格里姆、狄德罗等人。生活在一起,他们跟古代哲学家不大一样:他们不是消除我的怀疑,排除我的犹豫,而是动摇我自己认为是最有必要认识的各点的信念;他们是无神论的热诚的传道士,是无比专横的独断主义者,对别人敢于跟他们想得不一致的任何一点都是暴跳如雷,绝不容忍的。我这个人讨厌争吵,也缺乏争吵的才能,时常只能相当无力地为自己辩护;然而我从来也没有接受他们那令人痛心的学说;对如此不能容人、又如此固执己见的人的这种抗拒,是激起他们对我的敌意的主要原因之一。

他们没有把我说服,却使我感到不安。他们的论点动摇了我的信心,却没有使我心悦诚服;我找不出话来争辩,然而我感到这样的话应该是可以找得出来的。我怨我太无能,而不是怨我有错误;就我对他们的论点进行抗辩的能力来说,我的感情要比我的理性强些。

我最后自问:难道我就永远听凭这些巧舌如簧的人的诡辩摆弄吗?这些人,我都不敢说他们所宣扬的见解,他们那么热心要别人接受的见解,究竟是不是他们自己的见解。支配着他们的理论的那种热情,还有叫人相信这个那个的那种兴趣,使得别人捉摸不透他们自己到底信仰什么。在党派领袖们身上还能发现什么诚意吗?他们的哲学是对别人宣扬的,我需要我自己的哲学。趁为时尚早,让我自己全力去探索我自己的哲学,以便今后余生尚能遵循一条确定不移的处世准则。我已到了成熟的年龄,理解力正强。然而我也正接近暮年,如果我再等待下去,来日思考时就无法全力以赴,我的智能可能已经失去活力,我现在能做得很好的事那时就不见得能做得那么好了。我要掌握住这有利时机:这是我进行外表的物质的改造的时期,让它也成为我进行内心的精神的改造的时期。我要把我的种种见解、我的种种原则一劳永逸地确定下来;让我在余生成为我经过深思熟虑后决心要做的那种人。

在经过几次尝试以后,我把这个计划执行起来,步子虽慢,但全力以赴,不稍懈怠。我强烈地意识到,我余年的安宁和我整个的命运都取决于这个计划。在开始时,我发现我处在迷宫之中,到处都是障碍、困难、异议、曲折和黑暗,我多次想全盘放弃,不再作这无谓的探索,从此就遵循常人谨小慎微的法则去进行思考,不再去进一步探求我好不容易才搞清楚的原则。然而这种谨小慎微却与我是如此格格不入,我感到我是如此难以实行,以致如果以它作为向导,就等于是在风雨交加的大海上,驾着一只既没有舵也没有罗盘的小船向几乎无法接近的灯塔驶去,而这灯塔又不会把我领向任何港口。

我坚持下来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鼓起了勇气,而我之所以能顶住从此开始在我不知不觉中笼罩着我的那个可怕的命运,全靠这股勇气。在作出了任何人都从未进行过的最热忱、最诚挚的一番探索以后,我终于选定了在一生中必须采取的观点;我可能造成过不良的后果,然而至少我可以肯定,我的错误绝不能被看成是种罪过,因为我从来都是竭力避免犯任何罪过的。不错,我丝毫也不怀疑,童年的成见和内心的隐秘愿望曾使我心中的天平偏向于最令我快慰的一边指对上帝的信仰。。人们很难不对他们那么热切祈望的事物不产生信仰;又有谁能怀疑,大多数人对所希望或者所害怕的事物的信仰,取决于他们是承认还是否认来世的审判。我承认,所有这一切当时都可能使我判断错误,但不能改变我的信仰,因为我在任何问题上都是不愿欺骗自己的。如果一切都是一个如何利用这一生的问题的话,那么我就必须认识我这一生究竟有什么用处,以便趁为时还不太晚时,至少让操之于我的那一部分因素充分发挥它的作用,而不致彻底上当受骗。在当时的心情下,我在这世上最害怕的,正是为享受我从没看重过的人间幸福而置我的灵魂的永生于危险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