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漫步遐想录漫步之四(第4/5页)

不久以前,富基埃先生请我破例带我的妻子跟他和贝努瓦先生一起野餐,地点是在开饭铺的伏卡桑太太家里。这位太太和她的两个女儿也跟我们一起用餐。在席上,那位不久前结婚并已有了身孕的大女儿忽然两眼瞪着我问我是不是有过孩子。我脸一直红到耳根,答道:我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福气。她瞧着席上的人,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所有这一切的意思都很清楚,我肚子里也明白。

很明显,即使我有意骗人,我想要作出的回答也不该是这样的,因为从在座的人的情绪来看,我很清楚,我的回答对他们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不会有任何影响。他们早就料到这个否定的回答,甚至是故意把它激出来,好享受一下看我撒谎的乐趣。我当时还没有傻到连这点也感觉不出来的地步。两分钟以后,我应该作出的回答终于涌上我的脑际。“一个年轻妇女对长期单身独处的老头提出这样的问题,未免不大得体吧。”要是这么说的话,既没有撒谎,也不用脸红,既免遭他们的耻笑,又给她一个小小的教训,叫她在向我提问时不再那么无礼。然而我没有这么做,没有说出该说的话,却说了既不该说又于我无益的话。显然,我这个回答既不是出之我的判断,也不是由于我的意愿,而是一时尴尬的产物。从前我是根本没有这种尴尬之感的,我承认我所犯的过失,更多地是出之坦率而不是出之害羞心理,因为我毫不怀疑人们会看到我身上具有足以弥补这些缺点的东西,而我也是感觉到我身上是具备这种素质的,而现在呢,带有敌意的眼睛使我痛心,使我心烦意乱:我变得越来越不幸,也变得更加腼腆了,而我从来也都是由于腼腆才撒谎的。

我从来没有比在写《忏悔录》时对说谎更厌恶的了;在写这部作品时,只要我的心稍为偏向这一面的话,说谎对我的诱惑就会是既频繁又强烈的。然而,于我不利的事我什么也没有不说,什么也没有隐瞒,却由于一种我自己也难以解释,也许是出之对任何模仿都存有反感的气质,我觉得我毋宁是在朝相反的方向撒谎,也就是说,我不但不是以过分的宽容为自己辩护,而是以更过分的严厉谴责我自己;我的心告诉我,来日人们在对我进行审判时将不像我对自己进行审判时那样严厉。是的,我现在以自豪的、高尚的心作出这样的宣告,并且也有这样的感觉:我在那部作品中已把诚实、真实、坦率实践到与任何前人相较也毫无逊色的地步,甚至更为出色(至少我是这样认为);我感到我身上的善超过恶,把一切都说出来于我有利,因此把一切都说出来了。

我从没有说得不够过,有时倒是说得有点过头,但这不是在事实方面,而是在事实发生的情况方面,同时这种谎言不是意志的产物,而是想象力错乱的结果。我把这算作谎言,其实错了,因为增添进去的东西没有哪一件够得上称作谎言。当我写《忏悔录》时,我已进入老年,对一度涉猎过的虚妄的人生乐趣已感到厌恶,感到它的空虚。我是凭记忆写的,有些事时常想不起来,或者只留下一些不完整的回忆,所以只好用我想象出来的可以作为这些回忆的补充的细节来填补,但这些细节是绝不会和那些回忆完全相反的。我爱对一生中幸福的时刻加以铺叙,有时又以亲切的怀念作为装饰来予以美化。对已经遗忘的事,我是根据我觉得它们应该是那个样子,或者它们可能当真就是那个样子来叙述的,但从来不会跟我回忆中的那个样子完全相反。我有时在真实情况之外添上一点妩媚,却从不曾用谎言来掩饰我的恶习或者僭取一些美德。

如果有时我在描绘自己的一个侧面时无意中掩盖了丑恶的一面的话,那么这种略笔却被另外一种异乎寻常的略笔弥补了:我在隐善方面时常是比隐恶下更多的功夫的。这是我本性中的一个特点,别人要是不信,那是完全可以原谅的;然而再怎么不可置信,这些特点却丝毫不失其为真实:我时常把我的毛病中的卑鄙可耻说个淋漓尽致,而很少把我的优点中的可爱之处极力宣扬,时常根本就不置一词,因为这些优点把我抬得太高,使写《忏悔录》一事可能变成自我颂扬。我在写我的青年时期时并没有写我禀赋中的优秀品质,甚至删去了过分突出这些品质的事实。我现在还记得童年时有两件事当初在写书时也是想起来了的,但为了刚才所说的那个理由,却把这些都放弃了。

我当年差不多每星期天都到巴基我的一个姑夫法齐先生家去,他在那里开了一家印花布厂。有一天,我正在轧光机房的晾干棚旁观看那生铁的滚轴,它们发出的闪光使我很喜欢,我不由得把手指放上去了,正当我满心喜悦地抚摸这光滑的滚轴时,小法齐把飞轮转了小半个圈,正好把我食中两指的指尖压进滚轴,这就把两个指尖碾碎,把指甲也拽下来了。我发出一声尖叫,法齐赶紧把飞轮倒转,但是指甲还是粘在滚轴上面,血从手指直往下流。法齐吓坏了,高叫一声,撒开飞轮来拥抱我,恳求我别再叫得那么响,还说他这下可完了。我虽处于痛苦之中,却被他的痛苦所感动,就一声不吭了,两个人到了蓄水池边,他帮我把手指洗干净,用青苔止住血。他两眼含泪恳求我别告他的状,我答应了。我一直坚守诺言,就在二十多年以后谁也不知道我这两个指头到底为什么留下伤疤,直到如今。我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星期,两个多月没法用手,只说我的指头是被滚落下来的大石头砸碎的。

Magnanimamenzogna!orquandoèilveroSibéllochesipossaatepreporre?见塔索《解放了的耶路撒冷》(第二部,第二十二歌)。索夫罗尼为了搭救基督教徒,承认她并未犯的罪行。

(宽宏大量的谎言啊!难道有比这美妙的真相更值得去爱的吗?)

在当时的条件下,我对这件意外事故的感受分外深刻,因为那时正是民兵操练的时光,我本来跟另外三个同年的孩子组成一列,穿上制服,跟我们所住的那一区的连队一起参加操练。我眼睁睁地看着我那三个伙伴在鼓声中跟连队一起走过我的窗口,而我却只能躺在床上。

另外一件事跟这也完全一样,不过发生在我年龄较大一点的时候。

我跟一个名叫普朗斯的伙伴常在普朗宫区在日内瓦。打槌球。有一次在玩的时候我们吵了起来,打开了架,他在我光秃秃的脑袋上打了一槌,打得是那么准,要是手再重一点的话,就会使我脑袋开花。我马上就倒下来了。可怜的孩子见我头上流血,那慌乱劲儿是我一辈子也没有见过的。他以为把我打死了,赶紧跑到我跟前,拥抱我,把我紧紧搂在怀里,热泪横流,尖叫不已。我也以全身的力量拥抱他,跟他一起啼哭,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情,其中并不缺乏甘美的滋味。我的血还在流着,他赶紧把它止住;看到我们的两块手绢还无济于事,他就领我上他妈妈那里,她的小花园就在附近。这位好心的夫人看到我这副模样,吓得差点儿晕了过去,不过她马上鼓起勇气来为我包扎;她把我的伤口仔细洗过,把在烧酒里泡过的百合花敷在上面——这是我们家乡广泛使用的极好的敷伤药。他们母子俩的泪水浸润了我的心,我很久都把她看成是我的母亲,把她的儿子看成是我的兄弟,直到日后久不见面,慢慢把他们遗忘了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