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2页)

“‘哦,一切还是一样的,平凡单调没有一点变动。——不过秋天的天气太诱惑人了,它使我们动了游兴,今天邀了几个朋友出城去玩,你呢,不打算出去吗?’”

“‘我吗?一直就没有想到这一层。今天天气倒是不坏,太阳似乎特别灿烂,风也不大;这样的时光,正是青年人追寻快乐的日子,不是吗?……不过我是一个例外,似乎这样大好的天气,只有长日睡着做梦的好。’文澜说着笑了一笑又说道:‘祝你今天快乐,再会吧!’她匆匆地到栉沐室去了。我一直瞧着她的背影不禁暗暗点头叹道:‘这个家伙真有点特别!’文澜的举动言谈,似乎都含着一种锐利的刺激性,常常为了她的一半言语,引起我许多的幻想,今天她这句话,显然又使我受了暗示,我不到自修室去,信步走到操场,心头似乎压着一块重铅,怅惘的情调将我整个地包围住。

“‘张沁珠小姐有人找。’似乎徐升的声音。我来到前院的回廊里,果见徐升站在那里张望,我问道:‘是叫我吗?’他点头道:‘是,伍先生来看你。’我到房里拿了小皮包去会他。在八点钟的时候,我们已在西直门的马路上了,早晨的郊外,空气特别清冷,麦田里的宿露未干,昨夜似乎还下了霜,一层薄薄的白色结晶铺在有些黄了的绿草上。对面吹来的风,已含了些锋利的味道。至于马路两旁的绿柳,也都大半凋零了。在闪动的光线下,露出寒伧的战抖。那远些地方的坟园里,白杨树发出嗦嗦喳喳的声响,仿佛无数的幽灵在合唱。在这种又冷艳,又辽阔的旅途中,我们的心是各自荡漾着不可名说的热情。

“不久便到了颐和园。我们进门,看见小小的土坡上,闪着黄色小朵的野菊,狗尾巴草如同一个简鄙的樵夫,追随着有点野性的牧羊女儿,夹杂在黄花丛里,不住向它们点头致敬。我们上了小土山,爬过一个不很高的山峰,便看见那碧波潋滟的昆明湖了。据说这湖是由天下第一泉的水汇集而成的,比一切的水都莹洁。我们下了山,沿着湖边走去。的确,那水是特别清澄,好像从透明的玻璃中窥物。——那些铺在湖底平滑的青苔,柔软光滑,同电灯光下的丝绒毯一样的美丽可爱。还有各种的水草,在微风扇动湖水时,它们也轻轻地舞了起来。不少的游鱼在水草缝里钻出钻进,这真是非常富有自然美的环境。我们一时不忍离去,便在湖边拣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我们的影子碧清地倒映水面。当我瞥见时,脑子里浮起了许多的幻想,我不禁叹息说:‘唉,这里是怎样醉人的境地呵!倘使能够长久如此便好了……但是怎么能够呢?’

“‘事在人为,’伍他这样说,‘上帝制造了世界,不但给人们苦恼,同时也给人们快乐的。’

“‘那么快乐以后就要继之以苦恼了,或者说有了苦恼,然后才有快乐。果然如此,人间将永无美满,对吗?’我这样回答他,伍似乎也有些被我的话所打击,当他低头凝想,在水中的影子里,我看见他眼里怅惘的光波,但是后来他是那样地答复我,他说:‘快乐和苦恼有时似乎是循环的。即所谓乐极生悲的道理,不过也有例外,只要我们一直地追求快乐,自然就不会苦恼了。’

“‘但是人间的事情是概不由人的呵!也许你不信命运,不过我觉得人类的一生,的确被运命所支配呢!比如在无量众生之中,我们竟认识了。这也不能说不是命运,至于我们认识之后怎么样呢?这也由不了我们自己,只有看命运之神的高兴了。你觉得我这话不对吗?’

“伍他真被我的议论所震吓了。他不能再说一句话来反驳我。只是仰面对着如洗的苍空,嘘了一口长气。——我们彼此沉默着,暗暗地卜我们未来的命运。

“这时离我们约三丈外的疏林后面,有几个人影在移动,他们穿过藤花架,渐渐走近了。原来是一个男人两个女人,那个男人二十四五岁吧,穿了一套淡咖啡色的洋服,手里提着一只照像匣,从他的举止态度上说,他还是一个时髦的、但缺乏经验的青年。那两个女人年纪还轻,都不过二十上下吧,也一律是女学生式的装束,在淡素之中,藏着俏皮。并且她们走路谈话的神气,更是表现着学生们独具的大方与活泼。两人手里都拿着箫笛一类的中国乐器。在她们充满血色的皮肤上,泛着微微的笑容,她们低声谈着话,从我们面前走过,但是我们看见他们在注意我们,这使我们莫名其妙地着了忙,只好低了头避开她们探究的目光。那三个人在湖边站了几分钟,就折向右面的回廊去,我们依然坐在这里继续地谈着。

“‘沁珠!’伍他用柔和的声音喊我的名字。

“‘什么?’我说。

“‘我常想象一种富有诗意的生活——有这么一天,我能同一个了解我的异性朋友,在一所幽雅的房子里同住着,每天读读诗歌和其他的文艺作品。有时高兴谁也可以尽量写出来,互相品评研究。——就这样过了一生,你说我的想象终久只是想象吗?’伍说。

“‘也许有实现的可能吧!因为这不见得是太困难的企图,是不是?’我说。

“伍微微地笑了笑。

“一阵笛声从山坡后面吹过来,水波似乎都被这声浪所震动了。它们轻轻地拍着湖岸的石头,发出潺潺的声响。这个声音,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大约经过一刻钟笛声才停住了,远远看见适才走过的那三个年轻人的影子,转过后山向石船那边走去。时间已过午了,我们都有些饿,找了一个小馆子吃了一顿简单的饭。我们又沿着昆明湖绕了大半个圈子,雇了一只小划子在湖里荡了很久,太阳已经落在山巅上了。湖里的水被夕阳照成绛红的浅紫的橙黄的各种耀眼的颜色。我们将划子开到小码头上,下了船仍沿着湖堤走出园去,我们的车子回到城里时,已经六点半了,伍还要邀我到西长安街去吃晚饭,我觉得倦了,便辞了他回学校来……”

“这可以说是沁珠浪漫史的开始。”素文述说到这里,加了这么一句话,同时她拿起一个鲜红的苹果,大口地嚼着。

“有了开始当然还有下文了。”我说。

“自然,你等等,我歇歇再说。”素文将苹果核丢在痰盂里,才又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