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七情掠影 林清玄印象记

罗乃萱

认识我的人都知道,台湾作家林清玄是我的偶像。打从书店买到他的书《在刀口上》起,我即被他那份深邃的感情与敏锐的观察力所吸引,收集起他的作品来。如是三年,现今数数书架上的藏书,也有二十六本之多。

七月有机会到台北一游,临行前曾这样期许:若是能采访到林清玄,才算不枉此行。几经转折,抵台第五天与他取得联络,电话传来一口极其谦和的声音,约定第二天晚上八时会面。

那日我比平常早到。时报大楼的管理员一听我是采访林清玄,礼貌地嘱我坐下,还带着老朋友式的口吻说他约好了,一定不会忘记,请我放心。果然,他准时到达。

两个小时,我没有一点采访的感觉,只觉在跟一位熟悉却素未谋面的朋友聊天。他很坦率、诚恳,说话像写文章,有条理且流畅自然。以前透过文字探索他的有情世界,如今却是面对地揭开他的创作与生命旅程。回来后,把所见所闻,拼凑以前的阅读印象,组成了“七情掠影”。

一、亲情

“父亲是我这一生最崇拜的人,他虽是一个平凡的乡下农夫,但他善良、乐观、温暖、坚强、信仰正义与公理,他在我心目中接近于一个完全人。”

(《迷路的云》代序)

林清玄从不讳言,父亲是他创作生命成长的最大助力。生长在一个三百年没出过一个作家的高雄旗山,要当“作家”是一件很难向长辈交代的事情。但林清玄的父亲,从没因任何理由去拦阻他走创作的路。

“父亲是一位悲剧人物。日据时代出生于台湾,第二次世界大战,被调替日本人当兵,到中国大陆打中国人。最后,日本投降,被抓去当俘虏,再把他遣回台湾,整个历程成了中国变动的缩影。”

吃尽了苦头的林父,对孩子却是采取自由放任政策,没有让苦难压迫在家里延绵。中学时代的林清玄成绩很差,父亲特地典当田地筹措三万块给他上台北的补习班,他却宁愿拿这笔钱游历宝岛,年复一年都没考上大学,三个暑假都浪掷于游山玩水之中。

不过,林父战争的经历,与生活中的智慧,却是深深影响着林清玄的创作思维。他早期作品《蝴蝶无须》中,有一段写到父亲在他从军前一天,喝得酩酊大醉,卸下上衣,叫儿子抚摸他的肩膀上“残留着日本人皮靴踩过,淤血、化脓、出水而留下的痕迹”,然后说:“这就是战争,你手里摸到的。要记得国家亡了,人也不再是人了。”

父亲常是有意无意间,把对国家民族的忧患意识传给了林清玄,成为他刻骨的体认。又有一回,父亲拿起红心番薯,对他说:“台湾的样子真是像极了红心的番薯,你们是这番薯的子弟呀!”(《白雪少年》之《红心番薯》)农夫父亲常借田地间随手可拾的实物,向儿子诠释人生道理。耳濡目染的林清玄,就带着父亲的这种眼光游天下,观照万物。

二、旅情

“我喜欢游历,一方面是个性使然,另一方面是调整情绪之用。有时候厌倦自己的生活圈子,便跑去一个完全不熟悉的地方……”

多少年来,林清玄足迹遍及名山大川,恐怕除了海峡对岸的大陆,其他地方都留下他的脚踪。对旅游,他选择独来独往,喜欢“没有目的,完全放松”的感觉。所以有一年到日本,他花了一个月时间待在东京,没干什么,每天到公园溜达,旁观老人小孩度日。虽是如此,他的游记却是资料齐集,感受丰富的。游庞贝古城想到汉唐的雄伟。逛日本原宿想到年轻人对美的追求。花都巴黎却留意路旁的乞丐。我一直很羡慕他有充裕的金钱与时间,培养自己成为一个省思的旅者。

“其实游历不一定要到外地。简单而言,那只是追寻一个有异于往日的经验,你有想过到办公室的顶楼看一夜的星星吧?”

他的近作《玫瑰海岸》,就是独个儿往台湾北部的淡水和南部垦丁旅行,每天漫步海边,品茶听涛,坐观天地碧海之清朗而成的小品。

经他一提,我倒兴起了找一天清晨,跑到自己沙田家中顶楼观日出的念头。

三、爱情

“玫瑰与爱是如此类似,盛开的玫瑰会一瓣瓣落下,爱到顶点,也会一步一步地走入泪中……如果说,要用什么简单的字句来形容,我这些年对爱情的观点,就是‘无常’两字……”

(《玫瑰海岸》自序)

读林清玄的作品,会发觉他是一个多情却又重情的人。也许这样,他的情感道路比别人崎岖,也比别人刻骨铭心。《蝴蝶无须》书中,常出现一位他名为“妻子”的女子,他为她痴迷颠倒,醉生梦死;“至爱的妻……我的仰望从你而来,我的信念从你而生,我的依仗从你而得……”是一份对爱情纯净的向往。但那日他告诉我,“蝴”书中的她,并不是现在的妻子,我才感觉到感情的创伤,在他生命中那种挥灭不掉的影响。

经历过感情的挫折,对情爱的描绘,也从往昔的迷醉痴情,提升至一种清朗明净的境界。《玫瑰海岸》上半部就是这种心境下写成的言爱小品,他希望受过恋爱挫折的年轻人,能透过文章“看清楚感情的本质,让他们知道世上有比他们更惨的人,激发他们爱与包容的勇气”。

他虽执意于情感的无常,但也相信爱情的恒常、至死不渝。好几次读他的爱情故事,都曾令我怦然心动,良久挥抹不去。像他与未婚妈妈之家的小玉那段难舍难离的情谊的《雨后初荷》(《乡情》)、小尼姑初恋的《法圆师妹》(《迷路的云》)、七岁恋情的短文《小照》、淡描分离的《削梨》、《愁渡》等(均来自《玫瑰海岸》)。见到他面,忍不住问他那些故事的主角,是否就是他本人。他含蓄地回答:“有时是选取动人的题材,再与个人情感、特质溶合,所以读起来像是我的故事。”后来才觉得自己有点傻,何必介意真真假假呢,自己不是曾为他笔下一个民间童话而深深被牵动吗?!

那篇文章叫《至死靡他》(《鸳鸯香炉》),故事是说牧童本与黄娥相恋,常在河边吹笛玩乐,黄的父母为此恼怒非常,把她嫁给老财主作二房,牧童知道后忧郁而终。但尸首化作一个硬心,被木匠误作良木拿回家刻成酒杯。一日黄娥的财主丈夫请木匠喝酒,木匠把新刻的酒杯掏出,酒杯即发出清脆嘹亮的笛声,直到房中的黄娥四出寻觅这熟悉的笛声,探头往酒杯一看,笛声才突然中止。故事虽简单,但感动之处在牧童的“爱不死……一颗还活着的心不化,最后……用笛声来寻找他的爱人,只为了见爱人的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