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遍落木了,我看

不到岁月另一面的温柔

一生一次的法华镇路

旧军队拖着革命的步伐

或许也打这里走过

或许落伍的游兵散勇

远远绕开还在幸福的家庭

活到了,活着了,活过了,活完了

——《一生一次的法华镇路》(节选)

孟 浪

本名孟俊良,浙江绍兴人,1961年8月生于上海吴淞。著有诗集《本世纪的一个生者》、《连朝霞也是陈腐的》、《一个孩子在天上》、《南京路上,两匹奔马》等。1988年与徐敬亚等人合编《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1986—1988》。现旅居美国波士顿和中国香港。

相信关注中国新时期诗歌的人们没有几个没听说过《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1986—1988》这本“红皮书”。

大部分诗人在提到这本书时,首先想起的是排在编者第一位的徐敬亚。有意思的是,我首先想起的是孟浪。因为他那放浪不羁的大胡子,因为他是比“朦胧诗人”离我更近的“第三代诗人”。“红皮书”编撰的大部分工作,就是孟浪和徐敬亚等人一起承担的。

想起孟浪,还因为在阅读这本书之前,曾被他的长诗《凶年之畔》“吓唬”过。

那是1993年,我还在四川读书,尽管喜欢诗歌已有多年,但心智和生活远未赋予我理解一首真正意义上的现代诗的能力。因此,当我打开《灯心绒幸福的舞蹈——后朦胧诗选萃》(唐晓渡编,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7月出版)时,我的目光更多地停留在海子、韩东、李亚伟的诗篇上。最后,《凶年之畔》成了那本厚达三百页的诗选中唯一没有读完的长诗。“虚无,像宝石一样镶嵌/在另一颗更贵重的宝石里”(孟浪:《大地的概念》),而我还年轻,不懂得什么叫“虚无”,什么是真正的“宝石”。直到2000年以后,我的阅读视野从单一的文学作品拓展到历史、哲学和思想领域,才领会到这首诗中暗含的感伤、失落与愤怒。看来《圣经》说得没错:“因为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烦;加增知识的,就加增忧伤。”

1978年,孟浪考入上海机械学院(现上海理工大学),学习精密仪器工程专业。在这所工科大学里,一大批与专业无关的人文读物,特别是哲学和语言学类图书,深刻地影响了孟浪后来的诗歌创作。1982年,孟浪大学毕业,分配到上海光学仪器厂。两年后,任该厂下属一个小厂的副厂长,当时他已经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先锋诗人了,而当他以“副厂长”身份出现在歌圈时,诗人们还以为他是一个可以给民刊带来赞助的大老板。其实当时孟浪的工资也只是七八十元人民币,而且是唯一的收入。

20世纪80年代前期,孟浪曾经扮演过诗歌旗手的角色,他走南闯北,联系了大批诗人。西川在《面对一架摄像机》一文里,谈到过孟浪当年的“孟浪”:

到了80年代整个是诗歌的黄金时代,那个时候有点像“文化大革命”的“大串联”,我可以走哪儿吃哪儿,走哪儿住哪儿,只要是有人写诗的地方,就有朋友。我这儿也接待过好多人,后来我都招架不住了,我就在我的办公室门口贴了个条:“自备饮食”,“谈话不得超过一个钟头”。那些来的人里,其中有一些怪七怪八的。比如说上海那个时候有一个诗人叫孟浪,现在去美国了,还有一个叫默默,一个叫郁郁,他们三个人在全国旅行。那个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上海有什么写诗的人,他们这么一旅行就把诗人全串起来了。这个地址呀、电话呀什么的乱七八糟的都串起来了。所以在那个时候我就跟上海的一些写诗的朋友,比如陈东东呵,就建立联系了,有些还是很久以后才见的面。一开始都是写信,互相寄各自办的小刊物小杂志。而且孟浪他们这几个人呵,是一路走一路偷,偷书呵,各个书店里偷书。有一次在北京琉璃厂一个叫什么的书店,商务印书馆门市部。我老去这个书店,都认识人家了,可孟浪在里面撅着屁股,把书架底下的柜子门打开,直接把书从领口蓄进衬衫里,别人在后头还看不见他。我说你在这儿干什么呢!我常来这个书店,我怕人家抓着他。在西藏的时候,他们在一个图书馆看到一套当时特别难找的书,就是弗洛伊德的一套书,郁郁想我明天就去把这套书偷来。结果呢,第二天他一去,发现这套书已经没了,回到旅馆一看这套书已经放到孟浪枕头边了,他已经事先给偷回来了。

1993年,孟浪从上海赴大连,担任大连一行广告公司、一行影视公司文字总监。

真正改变孟浪的人生道路的是1995年。那年秋天,孟浪接到美国布朗大学的邀请,去该校担任驻校作家。三年驻校作家项目结束后,孟浪搬到波士顿,在一家剧场兼画廊工作。从2003年开始,孟浪在波士顿和香港之间来回居住、写作,也继续做一些文学编辑方面的事务。

从1995年至今,孟浪已经在海外“浪荡”了十多年,长期远离母语环境,自然会给人一种漂泊无依的孤独感。如果用孟浪的作品来说明他的诗歌精神状况,下面这些句子可以当作风向标:

由母亲陪着练琴的孩子们

由母亲送到世上的孩子们

琴房太远太远了

在世上看不见了

——《一生的琴》

在这里,“琴”无疑是美好事物的指代,“琴房”自然是美的载体,承载美好事物的土壤“太远太远了,在世上看不见了”。因失落而导致的复杂心理蔓延开来。

但孟浪又充满了梦想和激情,他要对一个时代发言,说出自己的心声:“他是这个时代唯一的声音。/这时代总是那人山人海中传来的一阵阵空寂。/他是那唯一的声音。”(《诗人》)诗人太天真了,以为能够唤醒另一些心灵,然而这个时代虽然“人山人海”,却没人响应,呼号的结果是“一阵阵空寂”,“唯一的声音”只是自己的回声,诗人无法不孤单、失望,平静的表情下自然难以掩饰内心汹涌的愤怒。记得同为上海诗人的王寅曾经写过一首题为《闯入者》的短诗,表达了某种精神重压下的心理状况。事实上,在国内不少诗人的作品里,同样不缺乏“闯入者”这一意象,只是有人直接表达出来,有人相对含蓄,有人用沉默来应对,有人则几种状况兼而有之。“有人问‘诗人你为何不愤怒’,孟浪恰好属于已经十分罕见的愤怒的诗人。他的诗风极其硬朗,每一句诗都像铁锤打在铁砧上,沉重有力,火星四溅。”(庄周:《齐人物论》,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这句话有一定的道理,但基于以上见解,庄周只说对了三分之一。诗歌评论家陈超的话可以与之互补:“毋庸置疑,孟浪的这首诗是悲观主义的,但这种悲观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浅层的绝望情绪……诗人清醒地理解了生命的真相,他不回避也不萎缩,而是将它揭示出来,体现了现代人对生命的觉悟和对命运的把握。”(《中国探索诗鉴赏词典》,河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