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车客(第3/5页)

等到我拼完了那快近一百块小碎花布的彩色百衲被之后,又不知怎的浮躁起来。

“荷西,今天天气那么好,没有风沙,我送你去上班吧!”我穿着睡袍在清晨的沙地里看着车子。

“今天是公共假日,你不如去镇上玩。”荷西说。“啊!真的,那你为什么上班?”

“矿砂是不能停的,当然要去。”

“假日的镇上,怕不挤了好几百个人,看了眼花,我不去。”“那么上车吧!”

“我去换衣服。”我飞快的进屋去穿上了衬衫和牛仔裤,顺手抓了一个塑胶袋。

“拿口袋做什么?”

“天气那么好,你上班,我去捡子弹壳跟羊骨头,过一阵再回来。”

“那些东西有什么用?”荷西发动了车子。

“弹壳放在天台上冻一夜,清早摸黑去拿下来,贴在眼睛上可以治针眼,你上次不是给我治好的吗?”

“那是巧合,是你自己乱想出来的法子。”

我耸耸肩不置可否,其实捡东西是假,在空气清新的原野里游荡才是真正有趣的事,可惜的是好天气总不多。

看见荷西下车了,走上长长的浮台去,我这才叹了口气把车子开出工地。

早晨的沙漠,像被水洗过了似的干净,天空是碧蓝的,没有一丝云彩,温柔的沙丘不断的铺展到视线所能及的极限。在这种时候的沙地,总使我联想起一个巨大的沉睡女人的胴体,好似还带着轻微的呼吸在起伏着,那么安详沉静而深厚的美丽真是令人近乎疼痛的感动着。

我先把车子开出公路,沿着前人车辆的印子开到靶场去,拾了一些弹壳,再躺一会儿,看看半圆形把我们像碗一样反扣着的天空,再走长长的沙路,去找枯骨头。

骨头没有捡到什么完整的,却意外的得了一个好大贝壳的化石,像一把美丽的小摺扇一样打开着。

我吐了一点口水,用裤子边把它擦擦干净,这才上车开回家,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头顶上了。

开着车窗,吹着和风,天气好得连收音机的新闻都舍不得听,免得破坏了这一天一地的寂静。路,像一条发光的小河,笔直的流在苍穹下。

天的尽头,有一个小黑点子,清楚的贴在那儿,动也不动。

车子滑过这人,他突然举起了手要搭车。

“早!”我慢慢的停车。

一个全副打扮得好似要去参加誓旗典礼那么整齐的西班牙小兵,孤伶伶的站在路旁。

“您早!太太”他站得笔直的,看见车内的我,显然有点吃惊。

草绿的军服,宽皮带,马靴,船形帽,穿在再土的男孩子身上,都带三分英气,有趣的是,无论如何,这身打扮却掩不住这人满脸的稚气。

“去哪里?”我仰着脸问他。

“嗯!镇上。”

“上来吧!”这是我第一次停车载年轻人,但是看见他的一瞬间,我就没有犹豫过。

他上车。小心的坐在我旁边,两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膝上,这时,我才吃惊的看见,他居然戴了大典礼时才用的雪白手套。

“这么早去镇上?”我搭讪的说。

“是,想去看一场电影。”老老实实的回答。

“电影是下午五点才开场啊?”我尽力使说话的声音像平常一样,但是心里在想,这孩子八成是不正常。

“所以我早晨就出发了。”他很害羞的挪了一下身子。“你,预备走一天的路,就为着去看一场电影?”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

“我们今天放假。”

“军车不送你?”

“报名晚了,车子坐不下。”

“所以你走路去?”我望着没有尽头的长路,心里不知如何的掠过一丝波澜。

静默了好一会,两人没有什么话说。

“来服兵役的?”

“是!”

“还愉快吗?”

“很好,游骑兵种,长年住帐篷,总在换营地,就是水少了些。”

我特意再看了他保持得那么整洁的外出服,不是太重要的事情,对他,一定舍不得把这套衣服拿出来穿的吧!

到了镇上,他满脸溢不住的欢乐显然的流露出来,到底是年轻的孩子。

下了车,严肃而稚气的对我拍一下行了一小军礼,我点点头,快快的把车开走了。

总也忘不掉他那双白手套,这个大孩子,终年在不见人烟的萧条的大漠里过着日子,对于他,到这个破落得一无所有的小镇上来看场电影,竟是他目前一段生命里无法再盛大的事情了。

开车回去时,我的心无由的抽痛了一下,这个人,他触到了我心里一块不常去触动的地方,他的年纪,跟我远方的弟弟大概差不多吧!弟弟也在服兵役。我几乎沉湎在一个真实的时光里,呆了一刹,这才甩了一下头发,用力踩油门,让车子冲回家去。

荷西虽然常常说我多管闲事,其实他只是嘴硬,他独自开车上下班时,一样也会把路上的人捡上车去。

我想,在偏僻的地区行车,看见路旁跋涉艰难的人如蜗牛似的在烈日下步行着,不予理会是办不到的事。“今天好倒霉,这些老头子真是凶猛。”荷西一路嚷着进屋来。

“路上捡了三个老沙哈拉威,一路忍着他们的体臭几乎快闷昏了,到了他们要下车的地方,他们讲了一句阿拉伯话,我根本不知道是在对我讲,还是一直开,你知道他们把我怎么了?坐在我后面的那个老头子,急得脱下了硬帮帮的沙漠鞋,拼命敲我的头,快没被他打死。”

“哈,载了人还给人打,哈!”我笑得不得了。

“你摸摸看,起了个大包。”荷西咬牙切齿的摸着头。

最高兴的事,还是在沙漠里碰到外来的人,我们虽然生活在一片广阔的土地上,可是精神上仍是十分封闭的,如果来了外方的人,跟我们谈谈远离我们的花花世界,在我,仍是兴奋而感触的。

“今天载了一个外国人去公司。”

“哪里来的?”我精神一振。

“美国来的。”

“他说了些什么?”

“他没说什么。”

“你们那么长的路都不讲话?”

“一来讲不通,二来,这个神经病上了车,就用手里的一根小棍子,不断的有节奏的敲打着前座那块板,我给他弄得烦死了,只想拚命快开,早点让这个人下车,没想到他跟去了工地。”

“哪里上车的?”

“这个人背了一个大背包,上面缝了一面美国旗子,就在镇上公路出口的地方上来的。”

“你们那个凶巴巴的警卫放他进工地去?他又没有通行证。”

“本来是不肯的啊!那个人说一定要去看出矿砂。”“这不是随便可以看的。”我霸气的说。

“挡了他一会儿,后来这个人把他的背包一举,说——我是美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