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人的死(第3/3页)

“好吧!年轻人,你们还是孩子,等你们有一天五十多岁了,也会跟我一样想法。”

“永远不会,永远。”我几乎发起怒来。

那一阵邻居们看见我们,都漠然地转过身去,我知道,他们怕极了,怕我们为了加里的事,把他们也拖进去,彼此礼貌的打过招呼,就一言不发地走了。

我们突然成了不受欢迎又不懂事的邻居了。

“加里,我们带你去医院,来,荷西抱你去,起来。”我把加里穿穿好,把他的家锁了起来,荷西抱着他几乎干瘪的身体出门时,不小心把的的脚撞到了床角,脓血马上滴滴答答的流下来,臭得眼睛都张不开了。

“谢谢、谢谢!”加里只会喃喃地反复的说着这句话。“要锯掉,下午就锯,你们来签字。”国际医院的医生是一个月前替我开刀的,他是个仁慈的人,但手术费也是很可观的。

“我们能签吗?”

“是他的谁?”

“邻居。”

“那得问问他,三毛,你来问。”

“加里,医生要锯你的腿,锯了才能活,你懂我的意思吗?要不要打电报去瑞典,叫你家里人来,你有什么亲人?”加里呆呆的望着我,我再问:“你懂我的德文吗?懂吗?”

他点点头,闭上了眼睛,眼角再度渗出丝丝的泪来。“我——太太没有,没有,分居了——孩子,不要我,给我死——给我死。”

我第一次听见他断断续续的说出这些句子来,竟然是要求自己死去,一个人必然是完完全全对生命已没有了盼望,才会说出这么令人震惊的愿望吧!

“他说没有亲人,他要死。”我对医生说。

“这是不可能的,他不锯,会烂死,已经臭到这个地步了,你再劝劝他。”

我望着加里,固执的不想再说一句话,对着这个一无所有的人,我能告诉他什么?

我能告诉他,他锯了脚,一切都会改变吗?他对这个已经不再盼望的世界,我用什么堂皇的理由留住他?

我不是他的谁,能给他什么补偿,他的寂寞和创伤不是我造成的,想来我也不会带给他生的意志,我呆呆的望着加里,这时荷西伏下身去,用西班牙文对他说:“加里,要活的,要活下去,下午锯脚,好吗?”

加里终于锯掉了脚,他的钱,我们先替他换成西币,付了手术费,剩下的送去了领事馆。

“快起床,我们去看看加里。”加里锯脚的第二天,我催着荷西开车进城。

走进他的病房,门一推开,一股腐尸般的臭味扑面而来,我忍住呼吸走进去看他,他没有什么知觉地醒着,床单上一大片殷红的脓血,有已经干了的,也有从纱布里新流出来的。“这些护士!我去叫她们来。”我看了马上跑出去。“那个老头子,臭得人烦透了,”护士满脸不耐的抱了床单跟进来,粗手粗脚的拉着加里刚刚动过大手术的身子。“小心一点!”荷西脱口说了一句。

“我们去走廊里坐着吧!”我拉了荷西坐在外面,一会儿医生走过来,我站了起来。

“加里还好吧?请问。”我低声下气的问。

“不错!不错!”

“怎么还是很臭?不是锯掉了烂脚?”

“啊!过几天会好的。”他漠然的走开了,不肯多说一句话。

那几日,我饮食无心,有空了就去加里的房子里看看,他除了一些陈旧的衣服和几条破皮带之外,几乎没有一点点值钱的东西,除了那一大柜子的罐头食品之外,只有重重的窗帘和几把破椅子,他的窗外小院里,反倒不相称的长满了纠缠不清、开得比那一家都要灿烂的花朵。

最后一次看见加里,是在一个夜晚,荷西与我照例每天进城去医院看他,我甚至替他看中了一把用电可以走动的轮椅。

“荷西,三毛。”加里清楚的坐在床上叫着我俩的名字。“加里,你好啦!”我愉快的叫了起来。

“我,明天,回家,我,不痛,不痛了。”清楚的德文第一次从加里的嘴里说出来。

“好,明天回家,我们也在等你。”我说着跑到洗手间去,流下大滴的泪来。

“是可以回去了,他精神很好,今天吃了很多菜,一直笑嘻嘻的。”医生也这么说。

第二天我们替加里换了新床单,又把他的家洒了很多花露水,椅子排排整齐,又去花园里剪了一大把野花,弄到中午十二点多才去接他。

“这个老人到底是谁?”荷西满怀轻松的开着车,好笑的对我说。

“随便他是谁,在我都是一样。”我突然觉得车窗外的和风是如此的怡人和清新,空气里满满的都是希望。“你喜欢他吗?”

“谈不上,我没有想过,你呢?”

“我昨天听见他在吹口哨,吹的是——‘大路’那张片子里的主题曲,奇怪的老人,居然会吹口哨。”

“他也有他的爱憎,荷西,老人不是行尸走肉啊!”

“奇怪的是怎么会在离家那么远的地方一个人住着。”

到了医院,走廊上没有护士,我们直接走进加里的房间去,推开门,加里不在了,绿色空床铺上了淡的床罩,整个病房清洁得好似一场梦。

我们待在那儿,定定的注视着那张已经没有加里了的床,不知做什么解释。

“加里今天清晨死了,我们正愁着如何通知你们。”护士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站在我们背后。

“你是说,他——死了?”我愣住了,轻轻的问着护士。

“是,请来结帐,医生在开刀,不能见你们。”“昨天他还吹着口哨,还吃了东西,还讲了话。”我不相信的追问。

“人死以前总会这个样子的,大约总会好一天,才死。”

我们跟着护士到了帐房间,她走了,会计小姐交给我们一张帐单。

“人呢?”

“在殡仪馆,一死就送去了,你们可以去看。”“我们,不要看,谢谢你。”荷西付了钱慢慢的走出来。医院的大门外,阳光普照,天,蓝得好似一片平静的海,路上的汽车,无声的流过,红男绿女,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群群的走过,偶尔夹着高昂的笑声。

这是一个美丽动人的世界,一切的悲哀,离我们是那么的遥远而不着边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