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张爱玲来到西藏(第2/3页)

“等等。”矮一点的小伙子指指旁边正在接手机电话的同伴对我们笑道。

我们等了一下,忍不住又问:“是朝东还是朝西?”

小伙子有点儿急了,挠着头说:“等我问问。”说完,他转脸对接电话的同伴发火了:“别人在问路呀,你怎么还不说!”他真的生气了,一面说一面冲同伴跺脚。

“我这边有人问路,你那边等等再打来电话哈!”接电话的小伙子一面对手机说,一面向我们点头致歉,“对不起哈,我来了个电话。”

“德吉小区在哪个方向?”我和卓玛笑了。我们问路打断他接电话,应该我们抱歉。

两个小伙子相互望望,还是接电话的那位聪明,“打电话问问吧!”他热情地说。

卓玛忙点头,我拨通央金的电话想也没想就递给小伙子。

“喂,有人问德吉花园怎么走。”小伙子认真地朝电话说。我们望着他,也认真地等着。半晌,小伙子神情茫然地把电话递给我说:“对方扣了。”我正纳闷,手机又响了,是央金打来的:“刚才问我家路的是谁呀?你手机丢了吗?”

我和卓玛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不由地捧腹大笑。

最可笑的是去藏北参加赛马会那次,我和白珍挤过草坝上的人群去公共洗手间,一转眼她不见了,洗手间门口围了好多人,原来两个头上系红缨子的康巴大哥在男洗手间门口拦着不让人进,说:“现在不能进去,有个女孩还没出来。”

怎么回事?难道?我踮起脚往里看,天啊,是我的小女友白珍。

“白珍,你在里面干什么?”我对她喊道。她回头望见了我:“喔,我刚才上洗手间,那个康巴大哥走错进来,我把他骂出去了。”她在里面对着镜子还在慢悠悠地系裤子。

“你看看门上玻璃写的什么!”我急了。

白珍从洗手间里面看字是反的,她歪起头,她看懂了,“哇!”她笑着跑出来,对那两个挨过她骂还替她把门的康巴大哥连说对不起,康巴大哥害羞了,两人相互戏谑着推搡着跑进男洗手间,看热闹的人都笑起来。

哎,在拉萨每天都会遇到开心的事,比如你要倒车,马上会有人在车后帮你指挥;老人在医院排队,人们马上先让老人;走到街上东西太沉拿不动了,就有热心人跑来帮你提。人们目光幽默,心怀善意,所以,生活在拉萨,心是那么轻松,有一种安全感和幸福感。

这晚,我接着看张爱玲。

片子里播一段画外音,是张爱玲写的:“我们的社会里,年纪大一点的女人,如果与情爱无缘了还要想着爱,一定要碰到无数小小的不如意,龌龊的刺脑,把自尊心弄得千疮百孔……”我听着,不大明白。张爱玲深谙中国世故,身在美国,笔下陈酿的仍是故乡。但在藏地,人们连姓氏都要放弃:既然每个生灵轮回中都可能做过自己的父母,就都曾是自己的祖宗,就没必要非得姓什么以为血脉相承了;也不记生日:如果没有真正的死亡,出生不过是生命的无数次重复;也不刻意于年龄和分别男女:这一世你大我小,你老我少,你男我女,下一世也许正好相反,年龄和性别在生命之流中,像一个大骗子;情爱和姻缘被看做没有始终,心被认为是最迷乱无定的,自尊心有时也像一个自我骗术……出家的尼姑为情爱可以光明正大地还俗,尘世女子上了年纪,就携情爱敞开心灵的门……没什么不可以,除了杀生、偷盗、奸淫……

但张爱玲的家父,他对张爱玲的摧残,令张爱玲惯于把自己反锁在门里。

我看到,那门,被胡兰成撬开。

胡兰成说:“她仿佛没有受过人间七情六欲的侵袭,如浑然未凿的玉一般。”但夜半,胡兰成和张爱玲说悄悄话,说的都是他对别的女人的爱欲。

还有张爱玲的母亲,她在门外,展示给张爱玲另一种人生:虽被中国封建社会裹足,但仍要漂洋过海地寻觅。

我去影院看了《红玫瑰,白玫瑰》,看了《色戒》,又看《倾城之恋》,看到张爱玲在人性深处蛇一般蜿蜒,刀子一般深入,我就又恍惚起来,不知身在何处,像迷失了家园。

我想起张承志在《鲜花的废墟》里说的话:“人必须爱一座城市,否则人就如一只乌鸦,绕树三匝,无枝可依……”我想张承志说的城市,指的就是家园。我是拥有的。在我的拉萨,每一处细微改变,都被我如数家珍。我感到即便在梦里,走错了一段,都是一段惊喜。在拉萨的岁月中,我们慢下来,再慢点,慢慢走路,慢慢睡觉,慢慢起床,慢慢思考;生命和光阴慢慢地,一寸一寸度过。画唐卡的大师、建筑房屋的工人、思想家、医生,都不着急,因为生命永无停滞。而当某一天,我和母亲越来越像,和外婆更像,此生我老了,我的余生,将在拉萨结束,就像之初,在拉萨诞生。这是每个挚爱拉萨的人,至始至终的心愿。

张爱玲却选择了出发。1955年11月她只身去往美国,从此,她像中国近代文学史上升起的一颗璀璨星辰。

她的历程上这样记录:1956年,张爱玲获得新罕布夏州爱德华·麦克道威尔基金会的资助,在基金会庄园专事写作;1958年获加州杭廷顿哈特福基金会资助,在加州专事写作;1960年,爱玲成为美国公民;1967年,获任纽约雷德克里芙女子学院驻校作家;1966年获任俄亥俄州牛津的迈阿密大学驻校作家,此间还接受了洛克菲勒基金会的支持翻译晚清小说《海上花列传》,同时,位于麻省康桥的雷德克里芙大学中朋丁学院也向她发出邀请;1969年,张爱玲获任加州柏克莱大学“中国研究中心”学者,继续红楼梦研究。美国著名的学院、文化和研究机构都向张爱玲开启大门;中国台湾、中国香港、美国的影视出版界也先后出版张爱玲的诸多作品。

张爱玲是幸运的。她的出走成就了她的文学,躲过了国内的劫难。但最后,在长达33年中,她像是用33年建筑着自己的沙漠,时光如风拂过,不留踪影,只留给世人一个关于张爱玲余生的不解之谜。

一天,又读她的文字时,我突然看到这样一段告白:“我愿意保留张爱玲这个俗不可耐的名字,向我自己作为一种警告,设法除去一般知书识字人咬文嚼字的积习,从柴米油盐、肥皂、水与太阳之中去寻找实际的人生。”我不由叹息。张爱玲在最后的人生中离群索居,没有柴米油盐,更没有水和太阳,只有一扇紧闭的门。

人间,就这么可怕吗?

我去到上海,走过张爱玲笔下的那些往事,在阴霾的雨季里,从心底里也似乎散发出一股子腐朽的霉味。穿过十里洋场,在黄浦江畔传来悠长的汽笛声,听上去有点像西藏寺院里吹响右旋海螺的法号声,但四处寻觅,却不见寺院的红墙金顶,更没有一位身穿绛红色衣袍的僧尼。我想家了。我就无法想象张爱玲身在美国那么多年,冻结自己思乡情愫时,怎样刻骨铭心地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