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虚荣

一切皆虚荣,[1]而人人都有虚荣心。女人的虚荣心最重。男人也是一样——可能还更重些。儿童也是如此,特别是小孩子。恰好这会儿就有个小家伙在捶打我的小腿。她想知道我对她那双新鞋觉得如何。坦率地讲,我认为并不太好,它缺乏对称和曲线,一副难以形容的笨重模样(我相信她把鞋子的左右穿错了)。可是这些我都没有讲。她需要的不是批评,而是赞赏;所以我就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连自己也觉得是卑劣的热情话。对这个自负的小天使来说,其它东西是不会令她满意的。有一次,我试图像真诚的朋友那样敷衍她几句,但没有成功。当时她要求我对她的整个行为举止作出评价。她的原话是:“乙(你)觉得我什(怎)么样?乙(你)喜乐(欢)我吗?”我想这是一个好机会,可以针对她最近的德行讲几句有益的意见。我说:“不,我不喜欢你。”我让她回想一下当天早上的所作所为,而且问她,作为一个基督徒小孩怎么能期望又聪明又善良的叔叔对这样一个小孩儿的行为感到满意呢?她每天早晨五点钟就把全家人吵醒,七点钟把水罐子打翻,并跟着它跌跌撞撞地滚到楼下;八点钟拼命把猫儿按在澡盆里洗澡;九点三十五分一屁股坐在她父亲的帽子上。

她是怎样反应的呢?是不是因为我直言不讳而感谢我呢?是不是考虑我这番话,决定吸取教益,马上从这一小时开始过一种更美好、更高尚的生活呢?

不!她大声号叫。

叫完之后,开始骂人。她说:

“乙(你)顽皮——顽皮的坏大叔——乙(你)坏蛋——我告妈去。”

她果然去了。

从此以后,每逢她来问我的意见,我多半都把真实的想法隐藏在心里,宁肯对这年轻人的行为表示无限的钦佩,而不管行为的实际如何。这时她就会赞许地点点头,然后跑去把我的意见向全家人广为宣传。看来她是以此作为一种凭证以达到有利可图的目的,因为随后我听见远处传来声音:“大叔说我是个乖孩子——得给我两块饼干。”

如今她再来这一套,就会欢喜若狂地盯着自己的鞋尖,一面抱怨说:“可惜”——这就是身高两英尺十英寸的傲慢和虚荣,且不谈其它种种恶行。

小孩子全是一样。记得有天下午天气晴朗,我坐在伦敦郊外一个花园里,忽听见一个尖锐刺耳的嘶叫声从顶楼窗子那里传来,正对着一个看不见的孩子呼喊着,大概那孩子就在另外一个花园里:“嘉玛,我是乖娃娃,非常乖的娃娃,嘉玛;我坐在爸爸的灯笼裤上呢。”

哎,甚至动物也有虚荣心。摄政广场一家商店入口处有一面镜子,前些天我看见一只纽芬兰大狗坐在镜子跟前端详自己,那副得意洋洋的自满样儿,除了在教区集会上,我在别处还从未见过呢。

有一次我在一家农场小住,正值那里庆祝一个盛大的节日。我记不得那是什么节,但好像是庆祝五月节,或季度结账日,或那类日子的盛会;那天人们把花环戴在一头奶牛的头上。这一下可好,那个荒谬的四脚兽整天得意洋洋走来走去,好比女学生穿了一件新上衣;人家把花环取走的时候,它非常生气,而且非要重新给它戴上才肯一动不动地站着,让人挤奶。这不是柏西[2]搜集的逸闻奇事,而是一个明明白白、毫不夸张的事实。

至于猫,它们的虚荣心几乎和人类的相等。我知道有一只猫,它只要听到来访客人对它那类动物说了一句不恭敬的话,马上就会起来到户外去,然而一句措词巧妙的恭维话却会使它们得意地咪咪叫一个小时。

猫儿我确实喜欢。它们是那么不自觉地逗人开心。在它们身上有这样一种滑稽的尊严,这样一种“你敢!”“滚开,别摸我”的神气。可是狗身上却没有丝毫的傲慢。它们碰见任何人,汤姆也好,迪克也好,或哈利也好,都是“你好,人啊,幸会,幸会”。我遇上熟人的狗,总要拍拍它的脑袋,用骂人的形容词称呼它,让它翻身仰卧着;而它这样卧着,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一点儿也不在乎。

想想看对猫儿能来这一套吗!哼,这一辈子它都不会再跟你讲话。的确如此,所以要赢得猫的欢迎,你必须注意行动,而且要小心行事。假如你不认识这只猫,最好一开头就说:“可怜的小猫咪”,然后再用安抚和同情的语调补充说“唔唔哼”。你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猫也同样不明白,可是你表达的感情似乎说明态度对头,这一来一般都能深深触动它的感情。只要你礼貌周全,外表也过得去,它就会拱起腰来,用鼻子在你身上擦。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就可以大胆抚弄它的下巴,搔搔它的面颊,这聪明的小动物这时就会伸出爪子来抱你的腿;这一切无非表示友谊和感情,正如下面诗句中所美妙地描绘的那样——

我爱小猫咪,它的衣裳多温暖,

若不惹恼它,它就不会抓我脸;

我要爱抚它,轻拍它,把它喂个饱。

猫咪所以爱我,是因为我待它好。

诗的最后两句能使我们十分真实地洞察小猫对于人类友好的想法。显而易见,照它的意见,所谓友好就是爱抚它,轻拍它,拿食物喂它。不过,这个关于美德的狭隘观点,恐怕不限于小猫独有。我们大家在估价旁人的时候,也倾向于采用类似的标准。好人就是对我们友好的人,而坏人则是不按我们要求去做的人。说真的,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与生俱来的信念,认为整个世界,包括一切人和一切物在内,都是作为我们的一种不可少的附属品而创造出来的。我们的男女同胞生下来就是为了羡慕我们,照顾我们的不同需要的。亲爱的读者,你和我,照各自的看法,各人都是宇宙的中心。考虑周到的老天爷让你出生于世,照我的理解,正是需要你来阅读和购买我写的东西;而我呢,照你的看法,则是一个降生于世、写文章供你阅读的家伙。星星——这是我们对无数其它世界的称呼,那些世界正在永恒的寂静中从我们身旁飞过——星星安置在太空中正是为了我们晚上可以观赏美妙有趣的夜空。月亮的阴森莫测和神秘面孔正是特意安排来为了我们在它下面谈情说爱的。

恐怕我们大多数人都像波伊泽太太的矮脚公鸡,它认为太阳每天早上升起就是为了听它喔喔啼的。“推动世界运转的正是虚荣”。我不相信曾有过毫无虚荣心的人。如果有的话,那么他跟任何事物打交道都会是个极不自在的人。当然,他可能是个好人,我们应当对他十分尊敬。他也可能是个令人羡慕的人——?一个可以置于玻璃盒里作为样品供人参观的人——?一个可以放在画架上,像学校里练画那样供人临摹的人——?一个值得尊敬,但不值得爱的人,更不是我们愿意紧握他手的人类兄弟。天使们,就他们自己的习惯而论,也许可说是无比优秀的一种人,可是我们这些可怜的凡人,在目前情况下,很可能觉得他们是极其无聊的伴侣。甚至仅仅是好人的那种人也颇令人丧气。我们彼此冒犯,并找到同情正是基于我们的缺点和失败,而不在于我们的美德。对于高尚的品质,我们意见分歧很大。恰是对愚蠢的行为能取得意见一致。我们当中有些人虔诚,有些人慷慨。没有几个人诚实,更没有几个人可能说真话。可是在虚荣以及类似的弱点上,我们大伙儿却能携手联合。促使世人互相成为亲人的正是大自然的手段之一——虚荣。从腰间挂着头皮而感到骄傲的印第安猎手,到胸前挂满勋章奖章而自以为了不起的欧洲各国将军,从辫子很长而高兴非凡的中国人,到忍受痛苦以便使腰身形成陀螺状的“职业美女”,从打着破阳伞,拖着又脏又湿的长裙,大摇大摆走过七日规广场[3]的小波利·斯蒂金斯,到穿着尾裾达四码长的裙子在客厅里横扫而过的公主,从讲庸俗笑话赢得同伴们高声欢笑的哈利,到耳听唱高调的句子刚完就响起欢呼声而兴高采烈的政治家,从用稀有的油脂和象牙换取玻璃珠子来挂在脖子上的黑皮肤非洲人,到为二十颗小钻石和为自己姓氏前添加空洞头衔而出卖纯洁肉体的基督徒少女——所有这些人莫不是在虚荣的花里胡哨的旗帜下行进、打斗、流血乃至丧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