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吃饭和喝酒

我自来就非常喜欢吃喝,甚至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是如此——尤其喜欢吃。那时我的胃口很好,消化力也很强。记得有一次一位眼睛呆滞、肤色铁青的绅士来我家吃晚餐。他观察我吃饭大约有五分钟之久,好似着迷一般,然后面向我父亲说:“你的小孩儿得过消化不良没有?”

“我从没听他说过这方面的毛病呢,”父亲回答说,“你得过消化不良吗,科利瓦布斯[1]?”(家里叫我科利瓦布斯,但这并不是我的真名。)

“没有,爸,”我答道。说完之后,又添了一句:“什么是消化不良呀,爸?”

这位肤色铁青的朋友瞪眼瞧着我,一脸又惊奇又嫉妒的表情。接着便以一种无限怜悯的语调慢条斯理地说:“你将来会知道的——总有一天啊。”

可怜的母亲常说,她喜欢看我吃饭。我准在这方面给予她极大的满足。从此一想到这点,便不禁对自己产生一种愉快的感想。一个正在成长中的健康的小孩,经常参加各种体育活动,再加以小心控制着自己,不太醉心于学习,所以,一般来说,他的摄食能力都能满足预期中的最高要求。

瞧男孩子们吃饭倒是一件赏心乐事——指你不用替他们付账的情况下。照他们的想法,一顿丰盛的饭菜应包括一磅半炸牛排,外加五至六个顶大的土豆(油腻腻的更好,因为这样更实惠),各种各样的菜蔬,四块厚实的约克郡布丁,两块葡萄干布丁,几个青苹果,一便士坚果,六个薄饼和一瓶姜汁啤酒。吃完之后,他们便装扮成马做游戏。

他们一定是多么瞧不起我们大人啊!我们喝完一调羹清汤,吃一块鸡翅膀后,还必须静坐两小时!

但在这一方面,男孩子并无任何优势。他根本享受不到吃得满意时的那份快乐。他永远没有吃饱的感觉。他不能把脚伸直,把手放在脑后,闭上眼睛,然后进入围绕在酒醉饭饱的人们身上那种天堂似的幸福。一顿晚餐不会对男孩子产生任何影响。对男人来说,这倒无异于善良仙女所赐予的灵丹妙药,吃完后,世界就变成一个较光明、较美好的地方了。一个男人满意地吃了一顿饭后,就会急于要对所有同胞表达一种热爱。在抚摩猫的时候,他动作非常轻,在称呼它“可怜的猫咪”时,语调里充满着最温柔的感情。他对外面德国乐队演奏员会产生同情,很想知道他们身上是否觉得寒冷;而且暂时之间甚至对妻子的亲戚也不感到讨厌了。

一顿丰盛的晚餐可以把一个人温顺的一面暴露无遗。在饭菜的亲切影响下,郁闷不乐、脾气乖张的人可以变成欢天喜地、喋喋不休的人。个别乏味而古板的家伙,整天在外闲逛,那副模样仿佛只靠着醋和泻盐过日子似的,可是吃完晚餐后,马上笑容满面,而且很想拍拍孩子们的脑袋,向他们隐隐约约地讲讲有关六个便士的故事。严肃的青年人会态度和缓,稍稍高兴;而势利的年轻人,即留着浓密的小胡子的那种人,则会忘掉把自己变得讨厌。

我自己在吃完晚餐后总是觉得很伤感。只有这时我才能正确地欣赏爱情故事。男主角最后疯狂地一下把“她”抱在怀里,口中挤出一声啜泣,这时我感到十分悲哀,仿佛发牌后翻开一看只是一张“两点”;女主角终于去世,这时我潸然泪下。假如一大清早读这篇故事,我就会嗤之以鼻。消化,或毋宁说未曾消化,会对心灵产生一种奇妙的作用。我若要写很伤感的东西——意思是说,我若努力创作很伤感的作品——那么大约一小时前就要吃一大盘热的奶油松饼,到我坐下来写作的时候,一种不可名状的忧郁就会降临。我描绘心碎肠断的情人在孤独的路旁,靠在梯凳边作永久的告别,这时周围的凄凉的天色愈来愈浓,只有远处传来的羊儿铃铛的丁当声打破这充满悲伤的寂静。老年人坐在那里凝望着凋谢的花朵,直到泪水的雾气使眼睛模糊不清。秀丽的小姑娘在开着的窗扉旁等待着、盼望着;但是,“他并没有来”,沉重的岁月流逝,光灿灿的金发逐渐变得灰白而稀少。他们宠爱娇养的婴儿如今已长大成人,这些男男女女又有自己的矮胖小子带来的痛苦,而曾和他们一起欢笑嬉戏的同伴们现在都静悄悄长眠在波浪起伏的青草下面。然而他们仍在等待和盼望,直到那未可知的黑夜的阴影逐渐加深,把他们团团包围,而世界也带着幼稚可笑的烦恼从他们苦痛的眼前消失。

我看见苍白的尸体在泛着白沫的波涛上颠簸,看见死者的床上洒着许多悲伤的泪水,看见坟墓出现在人迹罕至的沙漠上。我听见妇女发狂的悲号,小孩子低声的哀吟,坚强男子汉的无泪的啜泣。这一切全是松饼带来的后果。我依靠一份羊排和一杯香槟就无法变出一则忧郁的幻想故事。

肚子吃饱,会大大有助于诗歌创作,的确,任何感情都不可能站在空空如也的肚皮上。在没有把真正的不幸消除以前,我们是没有时间和心情沉湎于那些幻想中的苦恼的。家里来了法警,我们就不会为小鸟之死而长吁短叹;不知道究竟从何处再弄到一先令,我们就不会为情人的微笑是冷、是热、还是温热、还是任何其它样子而焦虑不安。

有些蠢家伙——我如此轻蔑地称为“蠢家伙”的指那些跟我意见相左的人。假如有一个人确是我最轻蔑的人,那么他就是在一切问题上跟我所想的不全相同的人。所以,我说呀,有些蠢家伙由于这两方面都没有经验,便会对你说,精神上的苦恼比肉体上的苦恼还更令人痛苦。真是浪漫而动人的理论啊!对害相思病的年轻小伙子,这倒是莫大的宽慰,因为他会带着屈尊俯就的态度瞧着那饿得脸色发白的可怜虫,心里暗想:“哈,跟我相比,你是多么幸福啊!”对肥胖的老先生,这也能起着抚慰的作用,因为他会笑呵呵地谈论贫穷对于富有的优越性。然而这一切全是胡说——全是假话,疼痛的头脑马上就会使人忘记疼痛的心。手指折断时就会完全驱走有关那空椅子的回忆。一个人真正觉得饥肠辘辘,他就不会对其它事物有所感觉。

我们这些健壮如牛、酒醉饭饱的人很难体会饥饿是什么样滋味。我们知道胃口不好是怎么一回事,对摆在面前的精美菜肴一口也不想吃,但不了解为什么有人会因缺乏食物而生病,有人会因缺少面包而死亡,与此同时别人却在浪费——有人会带着饥饿的眼光凝视着模糊窗户里面冒着热气的粗糙食物,一心渴望得到一便士豌豆布丁,而自己却腰无半文,无法购买——有人会觉得面包皮也是上等美味,而骨头也无异于筵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