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第2/3页)

有没有一次晚餐,我曾与你共度?

我在这里,独自坐在桌边,一口一口吞下食物。一个又一个夜晚,晚餐简单而安静,睡眠艰难而嘈杂。

那些从梦中惊醒的时刻,夜正漫长。拉开窗帘一角,窗下的路灯已经亮了千百万年。它们沿路照亮的事物刚刚从远方疲惫地抵达近前。我又拉上窗帘,躺了回去。我曾对谁有所亏欠呢?这么多年来,是谁还一直记着我对他的什么承诺?在苍苍茫茫的时间中,那些远在记忆之前就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就已经被我伤害过的心……

我在这里,说着一些话,写出一些字。但其实一切并不是这样的。我说什么就抹杀了什么,写什么就扭曲了什么。

比如我每写下一个黄昏,就会消失一个黄昏。到头来,只剩那些写下的文字陪伴着我,只有那些文字中的黄昏永远涌动着晚霞,只有那里的西方永远低悬着红日。

而你——如盲人摸象,我以文字摸索你。微弱地有所得知。我所得知的那些,无所谓对错,无所谓真假,无所谓矛盾,仅仅只是得知而已,仅仅只是将知道的那些一一平放在心中,罗列开去,并轻轻地记住。面对满世界纷至沓来的消失,我只能这样。亲爱的,这不是我的软弱,这正是我的坚强。

还有那么多的晚餐时刻,餐桌对面空空荡荡。你正在这世间的哪一个角落渐渐老去?

亲爱的,我写下这些,我已分不清虚构与现实之间的区别。

那么,仍然是同样的黄昏吧,我们仍然沿着同样的土路,穿过村子向西而去。仍然边走边打听郭大爷家的房子。在无数次找到之前,从不曾真正找到过一次。

初秋的喀吾图,万物静止。连迎面走来的路人都是静止地行走着的,仿佛永远都行走在与我们擦肩而过的瞬间里。天空东面的云彩在夕照下越来越红,越来越红……一直红到最最红的红之后,仍然还在继续越来越红,越来越红……

我们要做一扇门,就去找郭大爷。听说他儿子是木匠。后来的后来,不知那扇门做成后,被装置进了我们生活中的哪一处角落。全忘记了!我们几乎是泪水滂沱地走在当时的情景中,一直走到现在都一无所知。

我在村里见过许多郭大爷儿子亲手打制的整齐木器,却从没亲眼看见他一次。他在喀吾图的角落里寂静地完成这些作品,耐心地使那些原本能抽出枝条、萌发出叶片的树木甘愿从生长的无边黑暗中现身,而进入人间。他身体深处一定有神奇。他孤僻辛酸的隐秘人生之中,一定有最固执的决心。

他年过半百,在很多年前失去了母亲,后来又失去妻子,从来没有过孩子。也从来没听他发出过声音,甚至从来没见他在村里的马路上经过。他的父亲郭大爷八十多岁,对于这个唯一的儿子,似乎除了生命和怜悯,便什么也给不了了。然而,纵然是这样的生活也总有继续延缓下去的必要,他以大把大把的充裕时间,剖开一根根圆木,再锯齐、刨平,制作成种种俗世生活的器具。他终日深陷世界正常运转的最深处的粉尘与轰鸣声之中。

父亲的一生,仿佛就是儿子的一生。又仿佛父亲正在度过的正是儿子的晚年。然而生命并不是唯有依靠希望才能维持。郭大爷的独生儿子静静地履行着这一生,日常最细碎的小事丝丝缕缕牵动着他的恍惚感官。他不能停止。像是一个世代修行的人,纯洁地朝着深夜里不明所以的烛光豆焰摸索而去。

至于郭大爷本人,似乎更是无从说起。一直不知道他年轻时是做什么的。据说他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就来到新疆,来到了喀吾图。目前父子俩是这个哈萨克村庄里仅有的两个回回。他看起来实在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尽管讲一口流利的哈语,尽管与当地人一样贫穷,并且一样坦然。

作为一个虔诚的穆斯林,无论生活多么窘迫不堪,身体也要保持庄严与清洁。夏秋两季的喀吾图尘土漫天,郭大爷的衣物几乎每天都会换洗,因此随时看到他都是干干净净的一身军便装。但是对于一个老人来说,洗衣服是艰难的事情,主要是用水的艰难。他们父子所居住的村子北头离河很远,挑一次水要穿过整个村子,再走过很大一片野地,足有两公里。于是,这个老人每次只是把衣服泡在肥皂水里揉搓一番就捞出来拧拧、晾晒,连漂洗一次的水都舍不得用。实际上,这样洗出来的衣物只会比泥灰渍染过的衣服更脏。但是,出于恪守清洁的训诫,郭大爷严格地以生命久远经验中对肮脏的理解来对待肮脏。他的生命已经太微弱,已经无力有所改变,无力继续蔓延,无力触及新的认识。仅仅是为了生存而接触现实,但那也只是毫不相关的接触了。

我是否真的曾经熟悉过一些事物?真的曾在大地深处长眠,曾浑身长满野花,曾在河流中没日没夜地漂流,曾从认识一颗种子开始认识一棵大树……而此刻,我走在这坚硬的街头,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去向街道拐弯处。行人没有面孔,车辆惊恐不已,薄薄的一层斑马线飘浮在马路上方,霓虹灯不知灭了还是没灭。我已经离不开城市,离不开自己的心。纵然自己从不曾明白过自己的这颗“心”,从不曾明白过何为“城市”。

城市里已经没有晚餐。我们在夜晚与之聚会的那些人,已经都不需要晚餐了。食物原封不动地撤下,话题如迷宫般找不到出口。说尽了一切的话语后,仍没能说出自己最想说的那一句。而那一句在话语的汪洋中挣扎着,最后终于面目模糊地沉入大海……大海深处如此寂静、空旷。

我也在我生命的海洋中渐渐下沉……每当我坐在那些满满当当地摆放着精美食物的餐桌边,身边的人突然素昧平生。我一边努力地辨认他们的面容,一边持续下沉,沉啊沉啊……餐桌下悄悄拉住我手的那人,拉住的其实不是我的手。我拼命向他求救,他却只能看到我在微笑。

偶尔浮出水面的时刻,是那些聚会结束后的深夜。与大家告别后我独自走向街头,走过一盏又一盏路灯。走啊走啊,眼看就要接近真相了,眼看就要洞晓一切了……这时,脚下神秘的轴心一转,立刻又回到了原先的街道,继续无边无际地走啊走啊。唯一不同的是,之前神色疲惫,之后泪流满面。

这双流泪的眼睛啊,你流泪之前看到过什么呢……

我还是要说郭大爷,努力地说。还想再说一遍他生命中的某次晚餐,想说土豆煮进面汤之前独自盛放在空盘子里时的蒙懵,还有筷子一圈一圈缠绕着面条的情景。我想了又想,越是想说,越是张口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