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宴席

五月底,扎克拜妈妈去城里吊丧回来,带回了一大块熟肉。我们都非常高兴,当时我有好几个月都没吃过肉了(四月底在塔门尔图,爷爷家举办过一场分家拖依,当时倒是宰羊待客了。但家里只有妈妈参加了宴席,我们三个只啃了些妈妈从宴席上带回的几块吃剩的骨头。那不能算是吃肉),唯一的油水来自那一小桶快要见底的雪白的羊油脂肪。于是我们三个还没等到晚饭,就快乐地将其分吃了。虽然又冷又硬,并且没有盐,但还是那么香美可口。

就在我们分吃那块肉后的十天之内,冬库尔附近的牧场上一连举办了三场拖依!于是饱餐了三顿手抓肉(实际上三顿吃全了的只有斯马胡力——不,四顿,男方家的婚礼他不但参加了白天的仪式,还参加了夜里的聚会。而我和卡西各参加了两场拖依,只吃了两顿,妈妈只参加了男方家白天的宴席,只吃了一顿),还算尽兴。

然而,再往下,从六月到七月中旬擀毡之前,又是四十多天不知肉味,整天馋肉馋得心慌……

还在春牧场时,我就记得家里有两根神出鬼没的羊肋骨,它们不时出现在家里的各个角落。似乎从没人在意过它们,毕竟只是两根光骨头。却也没人想过要扔掉它们,毕竟上面还挂着几根肉丝。

到了吾塞后,在阴雨绵绵的一天里,扎克拜妈妈突然吩咐我为大家准备手抓饭。我很犯愁,因为当时除了米饭和固体酱油,就再也没有其他任何材料了。于是我又想起了那两根肋骨。我翻遍了储放食物的角落,总算找到了。它们仍然还是两根,仍然还是那么细,仍然干巴巴的,上面仍然粘着两三根坚强的肉丝。

虽然已经放了两个多月,快干成了一根柴棒,但仔细闻闻,肉的气息朴素而扎实,绝对没变质。我原本打算剁成一截一截的用油煎了,再煮进饭里,算是添点儿肉香。奇怪的是,如此又窄又薄的细骨头,却极其坚硬,我挥起菜刀抡圆了剁下去,也只剁出了一道白印,只好囫囵扔进米饭里煮。不由暗暗佩服这只羊,不愧是牧放养成的,走了几千里路,吃天然草料,健壮优质。而在城里买的那些圈养催肥的牲畜的肉,别说肋骨了,就是猪脚都可以剁开……

吃饭时,大家围着大盘子从四面进攻,吃着吃着就翻出了那两根骨头,顿时乐坏了!——当然,并不是为吃到它而高兴,而是为认出了它而高兴。都说:李娟真不错!弄得像真正的抓饭一样!我得意地说:“当然!和拖依上的一样。”

当然,真正的抓饭除了新鲜肥嫩的羊骨块外,还有胡萝卜条这一标配,有的还会加洋葱和葡萄干。而我家的抓饭,除了拼命放羊油外,顶多煮进去一小块切碎的土豆。不过,做出来也非常好吃。

有胡萝卜和羊排的抓饭是拖依上才会有的诸多美味之一,平时我们很难吃到。至于肉,就更别提了。

据说哈萨克牧人有句谚语是:财产的一半应属于客人,意为招待客人得尽心尽力。如果有客上门,即使主人不在家,客人也可以自由取用主人家的食物,使用主人家的炉灶(因此牧人的毡房不上锁)。而为来客宰羊设宴,则是传统礼性。

每年入冬之初,牧人会大量屠宰牲畜。在严酷的漫漫长冬里,全靠储备的肉食补充营养,宽慰单调的生活。而在冬天之外,肉类不易储存。除非是重大的劳动日或节日,平时是不会轻易宰羊的。想要吃肉,只好盼着客人上门了。

那么,无论做客还是待客,都是幸福的事。尤其在节日和庆典上,大家欢聚一堂,互馈礼物,一边聊叙友谊一边享用美食。寂寂深山中,这样的聚会是牧人最大的享乐吧。

我若是独自去别人家做客的话,扎克拜妈妈就说:“一定要让他们宰羊!”

我会豪爽地答应道:“放心,我会带一条羊腿回家!”

结果主人家一旦真的提出要为我宰羊的时候,我却又惶惶不安,逃也似的告辞。对我这个汉人来说,如此隆重的款待实在承受不了。

和扎克拜妈妈一起去参加拖依时,卡西也会嘱咐我,别忘了从餐桌上抓点儿糖给她带回家。我乐了,这是小孩子才搞的把戏嘛!便一口答应了,说:“没问题,我会穿一个有大口袋的外套去。”并掏出口袋里子给她看。她却说:“不行,这个口袋还是太小。”我说:“那我就穿两件外套去好了。”

结果回到家,卡西真的向我要糖了!真惭愧,只在恰秀时拾得落在脚边的几颗……

当时主人家撒糖,一窝蜂上前抢糖的全是小孩,我这么大个人,怎么好意思和孩子们挤在一起抢?

宴席间的餐布上也堆放了不少糖果,但大家只是取来自个儿吃,只有小孩子才一把一把地往自己口袋里塞……虽然之前豪迈地应许了卡西,但到了那会儿,脸皮突然薄得不得了,怎么也下不了手。

倒是妈妈不知何时拿了许多,塞满了自己外套的两个口袋。以前她也常常这么做,为了我们,一点儿也不怕丢人。

她每次从邻居家串门回来,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快乐地掏出糖分给我们。

一般的拖依,都分为白天和夜晚两场宴席。白天的宴会最热闹,人最多,而且似乎是有多少大人就会有多少小孩。上手抓肉时,母亲们争先恐后地喂自己的孩子。坐在这些母亲中间,我多吃一口都觉得不好意思,好像在和孩子们抢。

这边热热闹闹吃着肉,另一边,前来帮忙的女人们(多是邻居或亲戚)紧靠着宴席坐成一圈,忙忙碌碌,一口肉都顾不上吃。她们把来宾送的礼物掏出来(礼物是装在各自的拎包里一起交给女主人的)分类放好,再根据礼物的轻重,包裹一些食物和别的礼物(也是来宾送来的)放入空下来的拎包里,算是回礼。等宴席结束时,大家就各自取回自己的包告辞。

另外,她们还把收到的一些色泽艳丽的大块绸布裁开,剪成一大堆比手帕略大些的方块碎布。每块布包裹三两块糖果饼干,漂亮地打上结子,用来打发孩子们。

总之,当着这些人的面埋头苦吃,多少有些不得劲儿。我这人事儿特多。

我一直盼望着我家也赶紧举办一场拖依。细细一算,近两年,我家会举办的拖依似乎只有斯马胡力的婚礼。当然,加依娜也该举办戴耳环礼了,胡安西也即将行割礼。但还是算不上真正的自己家的拖依。

直到七月,夏天里最重要的劳动——擀毡——的那几天,我们邻近的几家人每天都宰一只羊轮流摆宴!

第一天宰的是海拉提家的一只肥胖的绵羊羔,托汗爷爷亲自掌勺。煮了三个多钟头,肉香味儿绵绵不绝地从木屋中溢散开来,大家一边休息一边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