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吾塞(第2/4页)

不过,云块在风中移动得很快。蓝天斑驳,似乎又有放晴的兆头。之前很长的一段路都是漫长的台阶般的坡路,又窄又陡,好不容易才走到山路最高处的山脊口。刚从山的阴面拐向阳面,阳光猛然打到脸上,暖意清晰!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分水岭”!两边果然截然不同。然而,正高兴时,低头一看,眼下又是下坡路,一百米后就通向密密的森林……阳光普照又有什么用呢……于是往下仍然冷风嗖嗖。这条路在森林树荫中蔓延了很久很久。

走出森林后,才总算全面进入阳光之中,人人脸上都露出了宽心的笑容。往下又翻过一面圆润的斜坡,地形突然变化。眼下是没有森林的丘陵地带,四面全是空旷巨大的斜坡,草地一碧万顷铺展开去。我们沿“之”字形的山路无边无尽地向上、向上……满眼绿意袭人,阳光慷慨。马儿扭着屁股,有节奏地左右摇晃。道路一尺多宽,深陷草地,沿舒缓的坡势一圈一圈延伸,永无止境。这样的路竟给人以强烈的催眠感,不由在马背上渐渐打起了瞌睡,但又睡得不深。每当在睡意中微微睁开眼,抬起脸,总会惊讶眼前世界怎会如此深暗,如此阴沉,像暴雨将至。但实际上却是晴空万里,阳光灿烂,似乎浓重的睡意令世界有了夜的幻象。

天气变得极快,天空说阴就唰地阴了。翻第三座大山时,突然下起了雪,并且越下越大。但没一会儿,又变成了雨。虽说雨势和上次在哈拉苏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况且这一次还穿了雨衣,但还是令人沮丧。好在雨下了不到一小时就停了,云层破碎后阳光迅速重新占据大地。走在阳光中,朝阳的右腿暖洋洋的,另一侧的左腿仍然冷冰冰。刚才的雨打湿了半截裤腿。

总的来说,今天的行程还算平顺。只在穿过森林后的一处隘口出了点儿意外。那里又陡又滑,一峰骆驼差点儿倒下去。还有一峰负重的小骆驼根本就是挣扎着被男人们拖上去的。男人们拽紧了缰绳,不敢令骆驼们松懈。所有骆驼的鼻孔都被扯破了,流着血。等翻过那道隘口,所有骆驼都累得双股湿透,腿间全是汗气,一个个大喘粗气。

十一点,我们开始进入地势开阔的托马得夏牧场。渐渐地,路边开始出现毡房,并且越来越多。其中两家友好地拦下我们的驼队,为我们端来酸奶。

正午时分,驼队终于在一块开阔干燥的坡地上停了下来。卸完骆驼,支起依特罕后,斯马胡力把骆驼赶往西面的狭小山谷。阳光充沛,扎克拜妈妈赶紧抖开一路上被雨水打湿的衣物被褥,摊在附近的石头上晾晒。我则准备茶水,大家都饿坏了。我向妈妈打听此处的水源,她向西面指了一指,我朝那个方向走了老半天才看到山脚下林子边有一小片沼泽。拎回水后,又从山下树林里抱回一捆柴枝,支起铁皮炉生起了火。等斯马胡力回来,水刚好烧开。

加孜玉曼家的毡房在山顶另一端。远远看去,他家已经围坐草地上开始喝茶了。在身侧的山谷下面,卸载的骆驼和上了脚绊的马儿三三两两地细细啃草,不曾走远。我们三人坐在依特罕前,一边喝茶一边发呆。回想一番这一天,觉得无比漫长,明明才至正午,却像足足过了两天似的。

羊群遥遥未到。茶水刚结束,母子俩推开碗向后一倒,睡了。

扎克拜妈妈和斯马胡力睡在狭小的依特罕里,我露天铺了块毡子,直接睡在阳光下。这会儿的阳光棒极了!哎,恶劣的天气之后总会来一场极好的天气,就像打一棒子再给个红枣似的。之前巨大的痛苦,漫长的黑暗与寒冷,这会儿似乎也全都轻易被抵消……若是每天都有如此晴朗温暖的下午,就算每天搬家我也不怕。

倒在天空下睡了又睡。无论醒来多少次,太阳永远挂在天上,永远同样的角度,永远不会落下似的。苦苦忍耐着的跋涉延伸在上半天,睡眠延伸在下半天,这一天漫长得简直无边无际……迷迷糊糊中想起之前路过的小河边的积雪皑皑,想起雨气漫天的世界,阴沉沉的天空——那时仿佛天空从来都是如此。而此刻明亮温暖的天空也仿佛从来如此,从不曾变过。

我要赞美阳光!我能证明,阳光的最小单位的确是颗粒状的,我能感觉到它们一粒一粒持续进入身体,无孔不入,然后累积起来,坚实地顶在身体中。尤其是头发,头发很烫,头发的黑是最大的光的容器,在每一根头发深处最微小的空间里,每一粒光子都是一枚完整的太阳。另外我黑色的棉靴也热乎乎的,十根脚趾头统统舒展开来,之前它们紧紧抠作一团。为此,真恨自己的脸为什么是浅色的,装不下更多的光子。很快,脸被晒得发疼。

不只是我,整面大地都敞开了。世界上充满了门,光子排着队有序进入。整座山坡因鼓胀着阳光而蠢蠢欲动,青草加快速度生长。全世界唯一的阴冷只在我的身下,我挡住了阳光,我是最无情的遮蔽物。睡在这块阴冷之上,像悬身在黑暗的深渊上空,梦境中都不能忽略这深渊的存在。似乎全世界的寒气在阳光的进攻下无处躲藏,全跑来躲到我的身后。越睡,背部越冷,便迷迷糊糊地翻个身,背部立刻触到新鲜的热气。身侧的花毡热烘烘、喜洋洋的。当然,再过一会儿,还得再翻个身,因为我是最有力的遮蔽物。

这一觉简直跟睡了好几天似的,舒畅极了,实际上却只睡了不到两个钟头。直到一大块云挡住了太阳,阴影罩住整个山坡,才打着冷战冻醒。斯马胡力还在睡,扎克拜妈妈早就起来了。她把大锡锅收拾出来置放在铁皮炉上,熬煮一路上一直装在查巴袋里的变质牛奶。煮开后,她把分离出颗粒物的奶汁一勺一勺浇在一块芨芨草帘上,沥去水分,箅出一小摊柔软的乳浆,再像卷寿司一样用草帘紧紧裹住这乳浆,压在两块石头中间。等明天上路时,便把这支草帘卷系在骆驼背上,一路让风吹。到达新的驻地时,差不多就吹干了吧。

三点过后,孩子们和羊群才出现在遥远的视野中,等走到附近山头已经过了四点。男人们赶上前接羊,孩子们驾马小跑,回到各家的驻地。我赶紧准备茶水。看来这一路上并不好玩,亨巴特一声不吭地喝茶,神色疲惫。卡西更是烦躁不堪,不时和妈妈顶嘴。喝完茶,两人没顾上休息,又迎着羊群遥遥走去。

安顿好羊群后,天色已经很暗了。此处地势很高,七点多太阳才落山,十一点天色才渐渐黑透。晚餐是小半锅焖了肉块的米饭,端上餐布时,大家才轻松起来。在渐渐清晰的星空下,我们靠着火炉,围着餐布,边吃边说笑,谈论一路上的见闻。当妈妈说起李娟在马背上睡觉的事,大家笑了很久,都叮嘱我下次再不可那样,很危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