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熟(第2/3页)

他曾经幻想,如果换个住地,如果取得一些职业成就,如果有一个家,他的焦虑也许便会平息。但实际一切并无任何改变:他意识到焦虑深入他的灵魂深处,他本质上是一个害怕的、不正常的人。

厨房里挂着一张他喜欢的照片,是柯尔斯滕、威廉、埃丝特和他在秋日的公园里拍摄的;他们互相扔着被风吹成一堆的树叶。快乐与恣意洋溢在他们脸上,那是一种可以胡作非为、无需顾虑后果的喜悦。然而他也能记起,那天他心里是多么焦虑:给一家工程公司的活儿还没完成,他急着回家给一位英格兰客户打电话,他的信用卡远远超限了。只有当现实演变成了过往,拉比才能真正体会其中的欢乐。

他知道自己精神的崩溃不适合在坚强、能干的妻子面前展现。有时他对此感到苦涩不已。“失眠不是好事,上床睡觉吧。”如果醒来看见书房的灯亮着,柯尔斯滕便总会这样说。痛苦的经历上演过多次以后,他意识到美丽、聪明的妻子解决不了他的苦痛。

但更好的是,他开始领悟其中因由。她并不是刻薄,它们只是出于她和男性打交道的经验所得,是她抵御失望侵袭的手段,是她应对挑战的方式。明白这些道理,对他很有帮助,他开始放弃复仇和愤怒。

世上很少有彻底的坏蛋,恶毒之人自身也是苦痛缠身。因此,处世不可嬉笑不恭,或咄咄逼人,惟有以爱成全。这着实不是容易事。

柯尔斯滕的妈妈在住院,已经住了两周。她的肾起初诊断并无大碍,但病情却突然加重。一向坚强无比的柯尔斯滕也被吓得脸色灰暗、手足无措。

周日,他们去医院看望她。她极度虚弱,声音细若游丝,只能说些简单的话:想喝水;把灯倾斜一下;少一些光线刺激她的眼睛。她一度握住拉比的手,对他微笑着说:“好好照顾她。”说完,又带着惯常的犀利补上一句:“如果她让你照顾的话。”暂且将这话视作一种谅解吧。

他知道自己永远别想从麦克利兰太太的眼中看到欣赏之意。当年,他对此愤恨不已。如今他已为人父,对此倒能感同身受了。他也不会对埃丝特未来的丈夫有什么期待。父母怎么可能真正接纳孩子的另一半?历经了对孩子无求不应的十八年,怎可再指望他们热切地包容一种饱含竞争的全新的爱?有谁能够真诚地接受这种不可避免的感情冲击,而不心怀疑虑(通过一连串有些酸意的话暴露出来):他们的孩子误入他人的掌控之中,那人根本无法承担所要面对的复杂而独特的任务?

从雷格莫医院回来后,柯尔斯滕忍不住痛哭。她让孩子们去和朋友玩耍,她现在没法承担母亲之职(一个绝不可袒露痛苦、令他人受惊的角色),她需要暂时再做回孩子。在医院蓝色床单的映衬下,母亲显得面黄肌瘦,这让她无法抑制内心的恐惧。这一切如何会发生?她在某种程度上仍然深深依恋于自己五六岁时形成的记忆,那时的母亲坚强、能干、事事做主,柯尔斯滕还是个小姑娘,会被抛到空中玩乐,事事有人安排。父亲离开后的许多年,她一直都需要着这个强大的母亲。麦克利兰家的这两个女人知道该如何紧密团结,她们是一个团队,共同面对最至亲之人的背叛。而现在,只剩柯尔斯滕在医院走廊里询问一位十分年轻的医生,母亲还剩多少时光。世界颠倒过来了。

从童年时代,我们便开始相信,父母应该是知识广博、阅历丰富的人。有时,他们看上去无所不能。我们过分的自尊令人同情,但也问题重重,因为当渐渐发现父母不乏瑕疵,偶尔也会刻薄,在我们受困于他们未知的领域,他们也完全束手无策时,我们便视他们为终极的问责目标。这种状态会一直持续,直到我们迈入不惑之年,或他们最终躺进医院,我们才会开始给予更多体谅。他们脆弱而令人惊恐的新状况体现在身体触目惊心的变化上,同时也真实地反映在心理层面:焦虑、恐惧、不得意的爱情和下意识的冲动——而不是上帝般的智慧与道德是非——致使他们也同样无常而脆弱。因此,他们自身的缺点也好,我们无数的失望也罢,都不可能永远问责于他们。

当拉比最终从自我中解脱出来,他感到自己能更欣然原谅的不再只是一两个人,极端点说,再没有谁会为他所不原谅。

他总捕捉到意想不到的善意。他感动于办公室主任的仁慈;她是一个寡居的五十多岁老妇人,儿子刚去利兹[5]上大学。她欢乐而坚强,每天上班都忙个不停,成绩斐然;她关心每个同事的状况;她记得很多人的生日,闲暇时总在温和而充满鼓舞地反省。年轻的时候,他丝毫不会在意这些微小的仁慈关爱。然而,现在生活已经教会他懂得谦卑,知道屈身去关注微小的美好细节,不管来自何处。他变成了一个更友好的人,没有刻意为之,也不因此自满。

他体味到自己那么渴望仁爱,于是也更乐意慷慨付出。当他人心怀愤恨时,他更关心的是缓和气氛,是尽量少从道德高度评价恶意恶行。玩世不恭是轻而易举之事,却让人毫无作为。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发现了繁花之美。他还记得年少时对鲜花几乎怀有仇恨之心。人们居然应该从如此微小、如此易于飘零的事物中获得快乐,这似乎太过荒唐,这个世界必然有更宏大、更永久的事物值得寄托抱负。他自己就渴望荣耀和激情。寄情于花是放弃的危险象征。如今他开始领悟繁花的意义所在。爱花是谦逊的表现,是对失望的接纳。惟有遭遇过无可挽回的挫折,我们才能开始欣赏玫瑰的枝干或是报春花的花瓣。一旦我们意识到,宏大的梦想在一定程度上总存有妥协,我们便会对这些宁静完美和寂然欢喜的小事物产生感激之情。

若参照成功的理想标准,他的生活则令人深深失望。但他也意识到,最终未能获得伟大的成就,并不就意味着失败。能够确立宽容、充满希望的人生观,知道如何做自己的朋友,因为人人都有责任让自己为他人所容忍,这些也同样需要勇气。

有时,他会在半夜冲个热水澡,然后借着明亮的灯光审视自己的身体。衰老与疲惫有相似之处,但它却是再多睡眠都无法修复的。时光渐老,状态渐糟。今日所谓的丑照,来年便是养眼大片。大自然的戏法很友好,让事物缓慢变化,这样我们便不至于因此恐惧。总有一天,他的手上会长出老人斑,就如小时候他在年迈的伯父手上看到的一样。发生在他人身上的一切,也终将光顾于他。无人可以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