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缓慢的微笑

受邀到一家医院去看望四川大地震被救出的孩子,他们都已被截肢,生理和心理上都需要援助。

我说:“要去看孩子们,该带些什么礼物呢?”

邀请方说:“他们什么都不缺,快被各式各样的慰问物品埋起来了。您只要带上问候和提供心理帮助就成了。”

这后两样东西当然是要带的,可是,我还是坚持认为一定要带上礼物。马上就要过六一了,这是孩子们盼了很久的节日,我没法空着手去见孩子们。

只是,什么礼物好呢?

我思考着,原本想带上鲜花。一转念,现在天这么热,鲜花是很容易枯萎的,身心受伤的孩子眼睁睁地看着五彩缤纷的花瓣凋零,心里不好受,也许会引起连绵的痛楚。人并不因为年幼就不知伤感,我一定要小心。再说,来自山南海北的花束,花粉混杂容易引起过敏,于孩子们的康复不利。

鲜花被否。

食物和营养品呢?想起那句“物品埋人”的话,估计其中的主角必是形形色色的补品,我就不要叠床架屋了。

先生见我发愁,出主意说:“要不,你送上几本自己的书吧,签了名留给他们做纪念。”

我说:“你以为你是谁啊?我已经打过电话询问,其中有个孩子才5岁,还没上学,这不是强人所难吗?大些的孩子虽然上中学了,可手臂被截,一时半会儿的,哪里学得会只用一手翻书?仅剩的一只手上还有伤,这不是引得人家劳累吗!馊主意。”

先生说:“这也送不得,那也送不得,你到底怎么办?”

我说:“若是咱们现在变小,不断地小下去,直到变成一个小小孩童,你最希望干什么呢?”

先生说:“当然是可着劲儿玩了。只可惜,他们没法玩了。”

我反驳:“谁说躺在床上就不能玩?现在,我想出主意来了,咱们买玩具!”

于是,我和先生跑遍了北京的商场。我们的孩子早已成年,这些年来我们再没有瞄过一眼玩具市场,如今像两个老顽童在玩具柜台拥来挤去,指手画脚地让人家拿了这个拿那个,挑拣不停。

太大的玩具,在病房里耍起来,医生会埋怨的;太复杂的玩具,失去了手脚的孩子恐怕摆弄不了,会心生沮丧;太需用力量的玩具,他们羸弱的身体难以承受;太没个性的玩具,又怕孩子们了无兴趣……唉,难啊。

我们迅速地把自己修炼成了玩具专家。工夫不负有心人,沙里淘金,终于找到了一款又安全、又有趣、又具个性化、又有丰富变化的玩具。

它们是绒布做成的动物。摸上去有一种绵软的绒毛感,亲近安稳。想这些孩子,曾在如山的砖瓦水泥下苦等待援,一定怕极了冰冷坚硬,这种反其道而行之的茸茸质感该是他们喜欢的。记得我以前看过一则动物实验,说是人们给失去母亲的小猴子两个代用妈妈,一个是塑料做的,一个是棉花做的,其余的部分都一样,都有奶瓶可以喂养小猴子。结果是小猴子们天天围在棉花妈妈周围,不理睬硬邦邦的塑料养母。

玩偶的背后有一道拉锁,打开之后有电池箱和电路板。好在这些机关通常是看不到的,都藏在玩偶们憨态可掬的肚子里。这组“设备”的功劳就是让毛绒玩具有了会说话的本领。

你只要轻轻按一下玩偶们的左手,就可以开始录音了,时间大约一分钟,说得快些可录下三四句话。然后就是“滴滴”的警报声,录音终止。录好音后,你捏捏玩偶的右手,机关被触发,玩偶就把刚才录下的声音播出来,好像一只忠实的鹦鹉。

简言之,这是一个微型的录音装置,可以录下短暂的留言,在必要的时候重复播放出来。

这玩具让我们老两口如获至宝。我忙不迭地说:“要这一个,再要那一个,对了,还要那边的一个……”

售货员是个爱说话的姑娘,她说:“您这是给孙子买啊?”

我和先生相视一笑,说,“是啊。快过六一了。”

售货员说:“您好福气啊,孙子好多啊。”

我说:“是啊是啊。买少了,分不过来,会打架喽。”

回到家来,我对先生说:“一会儿我在房间里自说自话,你不要大惊小怪。”

我关上房门,对着一个个玩偶录音。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有个致命疏忽,我不知道这几位地震截肢孩童的名字。想打电话去问,一看表,时间已经很晚了,负责联系的同志很可能已经休息了。

于是我决定先录下一般的问候,例如,“北川中学的小朋友,你好!北京欢迎你。祝你六一儿童节开心!”

如果明天我没有时间问孩子们的具体姓名再重新录制,就只有这样播出,我要做好两手准备。

我抱着玩偶不断地录,不断地听。刚开始没经验,话说得太多了,满腔关切还没倾诉完,“滴滴”声就毫不留情地掐断了我的问候语,只有重来。不料下一次矫枉过正,又说得太短了,时间上留有空白,显得热情不够。一番周折之后,时间上大致没毛病了,我又悲哀地发觉自己的声音太老迈了,完全不具备少年们喜爱的欢愉和活泼风格。

我决定改换风格,尽量把发音卡通化,走欢蹦乱跳的青春路线。不多时先生破门而入,惊愕地问:“毕淑敏,你没什么不舒服吧?”

我被吓了一跳,恼火道:“不是跟你打过招呼了吗?听到某种异常动静不要大惊小怪。”

先生说:“可这也太令人惊奇了。我认识你几十年了,从来没听过你用这种语调说过话。”

我不理他,专心干自己的活儿。半夜三更,总算配音这事完工了。

5月28日,我早早赶到了医院,真不错,大家还没来。我还能有一点时间完成计划。我把孩子们的名字写在手上,以防自己一紧张说错了。躲到医院的会议室里,把玩偶从精心买的礼品袋里取出来,再次一一为它们录音。

对着黑白相间的大熊猫玩偶,我说:“×××小朋友!你好!我也是从四川来的,从此咱们是好朋友!六一节快乐!”

“×××”,是这个截肢小朋友的名字。

我觉得呼唤一个人的名字,有一种特别重要的意义。那是在执拗地提醒一个存在,强烈地标明一种独立,象征一种至高无上的尊严,表达一份热切的期望。即使是对于一个非常幼小的孩子来说,名字也意味着这个世界上独属于他的精神意识。在咱们古老的传统里,受了惊的孩子要被父母反复呼唤名字来找回魂灵。

这一刻,我最遗憾自己嘴太笨,不会说四川话。若是小朋友听到乡音,一定备感亲近。

当我走进病房,第一眼看到这些孩子们的时候,尽管我当过八年军医,是总计有二十年医龄的大夫,尽管我对即将到来的残酷已经做了最大可能的思想准备,尽管我不停地对自己说:“毕淑敏,你不可以哭,为了孩子,你必须保持镇定,安之若素。他们需要从我们成年人身上看到力量,看到希望,所有的惊慌失措都不可饶恕……”可我还是错愕得肝肠寸断!我只有拼命调动起全部的精神,维持最基本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