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三块糖

远处的半山坡上,有一排独立的小房子。平日总是锁着大门,大锁锈迹斑斑,叫人怀疑能否打得开。人们走过的时候,总是绕得远远的,仿佛那里潜伏着瘟疫或猛兽。

那是医院的太平间。

真想不通,汉语里为什么把和死亡有关的事,都叫作“太平”。比如,轮船上救生的太平斧,剧场里供大家逃难的太平门……好像一叫太平,再危急的事也可以化险为夷。

但人一死,的的确确是太平了。不太平的,是活着的人。

太平间躺着病死的人,基本上是独往独来。高原地广人稀,死亡的事虽然经常发生,因为总的基数小,出现的频率就不很高。一般死了人,都由值班的医生、护士负责给死人更衣。要是轮到女兵上班,男卫生员们就会说,还是我们来吧,省得你们做噩梦。

一天,边境线上发生了激烈的战事,伤亡很大。医生们都在抢救伤员,活着的毕竟比牺牲了的更重要。但尸体从前线拉回,卧在太平间,久久地不处理,也于情理不容。

领导找到我说,给女兵一个艰巨的任务。

我说,您说吧。

领导说,有一个年轻的班长,战死疆场。人手实在不够,要由你们给他更换尸衣,明晨下葬。

我说,还有谁参加?

领导说,还有政治部的一名干事,负责登记烈士的遗物等事宜。他以前处理过阵亡将士的事,有经验,你们听他的。但他身体不好,动嘴不动手,你们要多请示,多照顾他。

我咬着乱颤的牙关,说,是。心想,一个大男子汉,居然要女孩们在死人当前的时候照料他,真不知是他的耻辱还是我们的光荣。

我说,人在哪里?

领导说,干事吗?

我说,班长。

领导说,在三号。

就是说,尸体在太平间的第三间屋子。我回到宿舍,向大家传达了这个前所未有的任务,全场先是静寂了三分钟。炉子里有一块烧得正热的煤,啪地裂开了小缝,火苗从一大朵分裂成两小朵,发出丝绸抖动的声音。

我说,说话啊,现在又不是为烈士默哀的时间。

小鹿说,烈士是一位男的啦?

我说,阿里高原上的女兵都在这间屋里了,你说他是男的还是女的?

小鹿说,这个我知道。只是要给一个男青年从里到外换衣服,心里总有点那个,是不是连内裤都要换?

我说,是。他是我们的兄弟……

小鹿摆摆手说,大道理你就甭讲了,我都懂。我就权当他是一截木头好了。

果平说,比木头还是可怕多了。要知道,他死了。

小如细声说,咱们平常也不是没有在临床上接触过死人,没什么不一样的。反正都是个死,大着胆子收殓就是了。

河莲说,我看,还是有原则上的不同。病死的人,浑身是囫囵的,就算瘦得只剩下几根大筋,用医学的话讲是恶液质,毕竟五官完整。战死的人,你知道致命伤在哪里?若是在脑袋上,跟关公大老爷似的,头都没有了,或者说头虽然有,但身首异处,需要我们用丝线把脖子和脑袋缝到一起,那咱们可就有得活儿干了。

我本来胆子还大些,听河莲这样一说,毛骨悚然。可我是班长,三军不可夺帅,就狠狠地对河莲说,不得蛊惑军心!现在也不是冷兵器时代,不会出现一把大刀把头剁飞了的情况。就是战伤在头部,也不过是颅脑粉碎性骨折或大动脉断裂,头骨肯定还是在的。

果平说,哎呀我的妈呀,班长你就别讲了。血肉模糊脑浆迸裂,这比一个头叽里咕噜地滚到一边去了,还可怕。

我说,不管可怕不可怕,我们必须完成任务。最简单的一个道理就是,要是你阵亡在这荒无人烟远离亲人的地方,浑身上下沾满血和泥巴,到处是和敌人搏斗的痕迹,你愿意就这模样埋进烈士陵园吗?

小鹿最先说,我不乐意。听我奶奶说,人死的时候穿着什么衣服,到阎王老子那儿就是什么打扮。所以,人的老衣都得是最好的。我们这么小岁数就不在阳间了,更得穿得像点样子,最好仪表堂堂。

果平说,你那是迷信啊。不过,活着的人会常常梦见死去的人。要是我们穿得太破烂,家里人在梦中相见的时候,心里会难过的。

小如长叹一口气说,真到了为国捐躯的时候,别的我也顾不了,但我希望给我穿一套干净衣服,不一定是新的,但一定要有香皂味儿。

河莲冷笑道,人都死了,还管那些。要是我啊,生是什么样,死也是什么样,无所谓,生死如一。也省得让别人心里起腻,在这里讨论来讨论去的。一把黄土埋了,大家清静。

你很难说河莲这番话是正说还是反说,但她刺激了我们,使大家脸上滚烫起来。是啊,都是为了保卫祖国,我们从各地聚集,来到这苍茫的世界第三极。现在有一个兄弟远行了,我们不能在他生前帮他击败敌人,难道在他死后,还不能伸出手去,为他的遗体做点什么,把他打扮得漂亮些吗?

我们排着队,缓缓地向三号太平间走去。一位瘦得像竹子的干事蹲在太平间门口,低着头,好像在看蚂蚁爬。当然了,地上肯定没蚂蚁,这里高寒缺氧,蚂蚁都不肯做窝。

你是小毕班长吧?我姓朱。他伸出手说。

和朱干事握手的时候,有一种被根雕捏住的感觉。我把他左右一打量,决定称他竹干事。竹干事拿出一把钥匙,边缘粗糙锐利,几乎没人用过,递到我手里说,你把太平间的门打开。

我说,你怎么不开?

他说,我胆小。

一个男人当着一帮女孩子的面,公开承认他胆子小,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原来只以为他是个病秧子,没想到脸皮还挺厚。我心里也吓得够呛,但当着一班人,只有挺身而出,奋勇向前。

门开了。太平间的屋子并不很大,但给人阴森森的空旷感觉。地中央水泥制成的停尸台上,直挺挺地仰卧着一堆白色物体,依稀看出人的轮廓。上覆一匹宽长的白布,四角垂地,笼罩地面。我们依次走进去,围着尸床站定,默不作声,好像在瞻仰一座雪丘。

竹干事贴墙站着,保持着和尸体最大的距离,对我说,你去把蒙尸布揭开。

其实,从一进了太平间的门,我们已经没有退缩的余地了。无论如何都得把任务完成,这是铁的戒律。但是我讨厌一个男人临阵脱逃的胆怯,更甭提他还是我们之中,唯一处理过阵亡事宜的老手呢。

我反问,你干吗不去揭布?

竹干事很惊讶地说,你们领导没和你说过吗?

我说,说了。说你有经验。

他说,除了这个,就没说别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