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玫瑰(第2/3页)

“……当那爱人的金色指环,失去闪烁的光芒,当那珍贵的友情枯萎……”

老头儿在土埂上坐了很久,撅起来的后衣襟被雨水打湿了。天可真是要冷了,他打了个寒噤。黄昏时分的光亮度变得很快,一会儿比一会儿暗。小风车儿在灰蒙的暮色中闪着一点儿红光。老头又想起了那个孩子。唉,干吗非让一个注定要倒霉的人到这世上来不可呢?世上可不缺倒霉的人!他想。“那对小夫妻不听我的,依我说就别再抢救那孩子了。当然啦,谁舍得自个儿的孩子呢?可舍不得他,是为了让他来受罪吗?让人看不起?”他叨叨咕咕地跟自己说着。他站起来,回家去。不过,他真正的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在那条铁路的尽头。

老傻瓜,谁又会听你的呢?人们要么不把这当成什么大事,要么倒说你是悲观主义。王八蛋主义!你要是说“为了别给社会增加负担”,有些人倒会同意,可是,“社会负担”这句话对残废人来说是多大的负担呀!最好是别给社会增加负担,也别让一个人总是觉着自己是个负担。人来一世可不是为了当别人的负担的。有些事是避免不了的。半路残废的事就没办法。可有些能避免的事干吗也不去避免呢?老说什么人道不人道的,让一个孩子来倒几十年霉就是人道?人们也不知都怎么了,就顾不上为那个孩子的一辈子多想想。我可不觉着那是乐观主义。王八蛋主义。我说那是造孽……可话又说回来了,老傻瓜,谁听你的呢?老头儿一路走一路想,又觉着还不如忘了这件事的好。

他让自己不去想这些事,又欣赏起他的铜牛来。还有这牛尾巴,甩得多有劲!他用手指尖捏捏牛尾巴,仿佛能觉出它的弹性。他想买这只牛已经很久了。有一天,他在城里卖小风车儿的时候,忽然发现了这只青铜的公牛。它站在橱窗里,梗着脖子,四只蹄子紧紧地抠在地上,身体的重心全移到了高高隆起的厚实的肩峰上,低着头,两只犄角像是两把挥舞着的尖刀。老头儿愣住了,被牛的骄蛮的姿态吸引住了。牛身上每一块绷紧的肌肉都流露出勃勃的生气和力量,每一条胀鼓的血管都充满了固执和自信,每一根鲜明的骨头都显示着野性的凶猛,使人想到一只被它顶死的老虎,想到它被老虎咬伤的地方淌着黏稠的鲜血,想到它冲向对手时发出的暴怒的咆哮,想到它踏在老虎尸体上时那傲视一切的眼神,它晃着那对刀一样的犄角,喷着粗气,在荒野上飞奔狂跳……商店的台阶很高,老头儿开始往上爬。他望着那只牛,沉静了多年的血液又在身体里动荡、奔突。老头儿忽然明白了,他常常在梦中看见而醒来又变得模糊的那个形象,正是这样一只牛……

有三十多年了,老头儿经常重复地做着一个梦:他的腿没有了,独自在一片陌生的荒野上爬,想要爬回家去。可是他不知道家在哪儿,应该往哪边爬,他从未见过这片无边际的荒野。他爬着,忽然看见前面有一堆眼睛在盯着他。那是狼!一群狞笑着的狼!他慌忙往后退,转过一个墙角,屏住呼吸往另一个方向爬。可前面又有两只佯睡的老虎,正眯缝着眼睛瞄着他!他又赶紧往左爬,擦着地皮,一点儿一点儿往前挪,爬过一间豪华的大厅,爬进一条幽暗的楼道。又有一堆纠缠在一起的毒蛇向他抬起头,吐着芯子!幸好右边是河滩,他躲在一块礁石后面。那不是礁石,是一群大鳄鱼!没处逃了,无路可走了。他猛地来了一股劲,叫喊着在荒野上东奔西突,用头去撞那些狰狞的猛兽。他看见了自己强壮、庞大的身影在荒野上蹦跳、咆哮……醒了,他正用头撞着床边的桌子,拳头在墙上打得掉了一块皮,流着血……

就是这样一只牛!尖利的犄角、高耸的肩峰、粗壮的腿,一身漂亮的肌肉,向前冲的骄蛮的姿态。“多少钱?”老头儿问。售货员告诉他,他吓了一跳。老头儿买不起,但老头儿决心要买;多卖点儿小风车儿就行了,少喝点儿酒就行了。这以后,他天天夜里梦见那只青铜的公牛,梦见它在荒野上横冲直撞,冲散了狼群,撞倒了老虎,踏烂了毒蛇和鳄鱼,牛的青铜的盔甲闪着威严的光,洪亮的叫声像是吹响的铜号……老头儿像个初恋的情人似的,天天到那家商店去,爬上高高的台阶,去看那只牛。人多的时候,他就站在人群后面,从缝隙里看;人少的时候,他就让售货员把牛端下来。每看一回,他感动一回,每一回都有新发现。他觉得牛身上那些凹凸不平的伤疤也是漂亮的。“可它还是这么使劲儿地顶。”他说。售货员纳闷儿地看看他。“多少钱?”他又问。售货员又告诉他一遍。老头儿逐日计算着自己攒下的钱,想象着把牛摆在自己的床头,夜晚就不会孤独。

天黑了,雨仍然没停。看不见那只小风车儿,也看不见老头儿的白发。夜和雨不知把人们都藏到哪儿去了,这世界上似乎只有老头儿蹒跚、沉重的脚步声。他的胳膊又在隐隐地疼,最近他的胳膊时常这样疼。“可别又是那种病,妈的!”老头儿骂着。雨似乎更大了,他把牛盖在自己的衣襟下,贴在胸口上。他终于把它买回来了,觉得心里踏实、安稳,觉得心里有劲儿、高兴。要不要给它报个户口呢?老头儿想,笑了。老头儿往家走。

远远地看见了一片灯光。他走到了三岔路口。一条路是通向他的小屋的,另一条通向那所产院。老头儿又想起了那个倒霉的孩子。“他们还在抢救他呢。”老头儿说。他又在路边的土埂上坐下,犹豫着该不该再去跟那对年轻的父母说说。“不是把什么样的人救活都是人道,你们得为孩子的一辈子想想……”

“……我不愿看你继续痛苦、孤独地留在枝头上……我把你那芬芳的花瓣,轻轻散布在花坛上……”

老头儿也快会唱这支歌了。

那个一生下来就有百分之九十五的可能要成为残废的孩子呀!干吗一定要把他救活呢?当然,还有另外百分之五。可这是赌博,是对比太悬殊的赌博!是拿一个人的一辈子在赌博!为什么呀?为了满足父母的感情,就不怕把一个注定要受尽折磨的人带到世上来?!

老头儿站起来,朝那所产院走去。他想去求求那对年轻的父母:让那个倒霉的孩子安静地去吧,那才是人道。他想,王八蛋主义!

可我干吗还活着呢?在去医院的路上他想。

我不一样,我能顶得住,那个孩子可不见得行,老头儿想。

再说,我也有时候快顶不住了,他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