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人间(第2/5页)

“千万别这么说。”

“就是。我知道不能骗她。”女的说,“她又让了一步,说:‘你要是拿不动,明天让爸爸来拿。’”

“你答应了?”

“没。我知道咱们不能骗她。”

男的叹了口气。“嗯,后来呢?”

“这会儿天就快黑了。我狠了狠心,猛地抱起她来就走。你猜她怎么?也不哭了,也不喊了,使劲闭着嘴,一直到家,一句话都不说。我跟她说什么她也不理我。你说她这脾气。”

“就是,这孩子又聪明又有个性。”男的说。

女的到厨房去拿来个面包,给男的。

“不用。等会儿再吃。”男的把面包搁在桌上,“她到底跟你说为什么了没有?”

“回到家她还是不理我,自己坐在床上摆弄那只塑料狗。我把饭做好摆在桌子上,她连看也不看。我把所有的玩具都给她拿出来,好,她连那只塑料狗也甩到一边去。我坐在床上,想跟她一块儿玩,她干脆一个人跑到厕所里去,把厕所的门插上。过了一会儿,我贴着厕所的门听,听见她在厕所里小声哭。我扒着门缝跟她说:‘是不是别的小朋友说你什么了?’她立刻‘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说别的孩子管她叫大头,叫她大脑壳,还管她叫丑八怪。还有,我说,‘你告诉阿姨了没有?’她说她才不去告诉阿姨呢,她说她知道阿姨光喜欢别的孩子。”

女的又抽泣起来。男的不说话。

“我怀疑是阿姨那么叫过她,孩子们怎么想得起来那么叫她?”

“你先别这么瞎怀疑。”男的说,“先冷静点儿。”

“我要去找阿姨谈谈,找她们园长!”

“谈谈不是不可以,必要的时候甚至……不过这都不是最要紧的。”

“我让她把门开开,她说不,除非我答应明天把她的被子和枕头都拿回来。我说好吧。”

“你这么说了?”

“我没骗她!我明天就去把她的东西都拿回来!不让她去了。让她自己在家里玩。要不就把原来看她的那个老太太再请来,多少钱都行,五十,六十也行!”

“你再好好想想。”

“我早想了!”

“问题不在钱上,问题是她不能总在家里!”

“我也没说在钱上。得得得!我不听你说!”

“咱们别又吵。你想想,孩子总有一天……”

“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我养她,养她一辈子。你不养算了,我一个人养!”

“你又不冷静。”男的说,站起来朝厨房走去。

女的追到过道里说:“就你那德行冷静!”然后又回到屋里,坐在沙发上,呆愣着坐了好一会儿,眼泪又止不住地流。

死应该是一件轻松的事。生才是严峻的。一个人快要死了,无论如何我们可以安慰他:“放心吧!伙计,不管怎么说,你把你的路走完了,走得还不坏。”对一个刚来到世上的孩子呢?你能安慰他什么?你能知道这个娇嫩的肉体和天真的心灵,将来会碰上什么吗?你顶多可以跟他说:“行了伙计,既然来了,就得开始了。”

对所有的人来说,也都是这样。没人知道什么时候会碰上什么。生活中随时可能出现倒运的事。

丈夫很有才气,得了硕士学位,现在是工程师,身高一米八三。妻子是话剧演员,当然漂亮,身高一米六八。有一套一居室的房子,有厨房、厕所、煤气、暖气。女的还在香港有个叔叔,送给他们彩电、冰箱、录音机。然后,这个孩子来了,上帝像是生怕世上有一个平平安安的家庭。

妻子生这孩子的时候就不太顺利。孩子先是窒息、抽风,之后又得了肺炎,一直在医院里抢救。母亲也出了点儿毛病,住在另一间病房里。母女俩还没见过面。有一天大夫告诉父亲:“发现您这孩子有一种先天性的疾病。”“嗯?什么病?”“软骨组织发育不全。”“我不懂,对病我一点儿都不懂。”“这病,怎么说呢?不好治,而且……”“会死吗?”年轻的父亲有些慌。“那倒不会,这病没有生命危险。”接着,大夫把那种病的后果告诉了他。

年轻的父亲跑到医院的小花园里坐着。夏天的中午,小花园里没什么人,晒蔫了的洋槐树下有一条长椅,水泥路面上浮着一层颤抖的热气。他坐了一个多小时,才渐渐明白发生了什么。一个矮人儿,只有一米一二高,头很大,躯干也像成年人的一样,只是四肢短,手指像脚趾一样又粗又短。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就嘲弄过那样的人,追在人家身后喊“大个儿”,没人教过他,也没有人制止他。他已经把这事忘了很多年了。这些年他忙这忙那,忙着考大学,忙着考研究生,不知不觉已经做了父亲。现在他清晰地记起来,那个矮人怎样装作没听见他的话,怎样急匆匆地走,想要摆脱他。现在他才想到,他曾给过一个心灵怎样的折磨。那颗心上已经磨出了老茧,已经不反抗了,只是逃避。他将有一个那样的女儿。

“不对!”他的一个老同学跟他说,“糟糕的不是你有一个那样的女儿,是有一个灵魂要平白无故地来世上受折磨!”

“这我想过。不过,所有的人不都是一样吗?譬如说我现在。”

“不一样。当然,人世间的痛苦你都可能碰上。可她呢?她是生来就注定了,痛苦要跟她一辈子。”

“她也许能因此成为一个很有作为的人呢?”

“战争能造就不少英雄,但是为了造就英雄就发动一场战争,有这回事吗?”

“那当然不。”他说。

“人是不得不成为英雄的。”

“这我同意。”

“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她的肺炎很厉害,救得活救不活还不敢说。”

“这是暗示。”

“我知道是暗示。”

“你也可以给大夫一个暗示。”

“这我得跟我爱人商量。”

“她会同意吗?”

“我想不会。”

“你得说服她。”

“她肯定不听。”

正如父亲所预料的那样,年轻的母亲一听便大哭起来:“不!不!我就要她!什么模样我也要!”

男的把饭菜热好,端进屋里。女的在看当天的晚报。

“你不再吃点儿?”

“什么叫再吃点儿?我也一点儿没吃呢!”

男的听出,她已经冷静下来了。男的又跑去拿了一个碗和一双筷子,盛好饭放在茶几上,自己在另一个沙发上坐下。

“你怎么买着鱼了?哪儿买的?”

她没回答,把自己的饭拨一半到男的碗里。

“什么鱼?是鲤鱼吗?”男的拨弄着碗里的鱼,很快地朝女的脸上扫一眼。

过了一会儿,男的又说:“我看像鲤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