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小记(第2/5页)

组长L大妈冲D喊:“你整天这么演电影儿可不行,还干活儿不干?”

“你瞧我手底下闲着了吗?革命生产两不误嘛。”

“你影响别人!”

“谁?死神吗?”

“滚,没人跟你贫嘴!想干就干,不想干回家!”

“啊,您描绘了一幅多么可怕的图画……”D把画笔往L大妈跟前一拍,“中国是人民的国家,不画这些臭画儿也能活!”

“好小子,有种的你走!你怎么不走呀?”

D跷起二郎腿,闭起眼睛唱歌:“妈妈~,杜哟瑞曼巴~得噢斯绰哈特~哟~给喂突密~?”(Mama, do you remember, the old straw hat you gave to me?)

L大妈冲大伙儿喊:“都干活儿,谁也甭理他!”

老屋里静下来,只有D的歌声“……我看这世界像沙漠,四处空旷无人烟,我和任何人都没来往,都没来往……”轻轻地有些窃笑。有几个老太太忍不住笑出声,劝D:“算了吧,别怄气,都挺不容易的,干吗呀这是?快,快干活儿。”D说一声“别打岔”,歌声依旧,一首又一首唱得陶醉,仿佛是他的独唱音乐会。L大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天窗上漏下一道阳光,在昏暗的老屋里变换着角度走,灿烂的光柱里飘动着浮尘和D悠缓的歌声……阳光渐渐移在D的身上,柔和宁静,仿佛舞台灯光,应该再有一阵阵掌声才像话。

近午歌声才停。D走到L大妈跟前,拿过画笔,坐回到自己桌前干活。

L大妈追过来:“这就完啦?你算人不算?”D不抬头:“好男不跟女斗。”

“什么?小兔崽子,你说什么?!”L大妈气昏。

D慌忙起立,赔笑道:“不不不,我是说,法律不承认良心,良心也不承认法律。”(《流浪者》台词)

L大妈把画笔摔得满地,坐在门槛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说她这可是图的什么,每月总共多拿两块钱,操心劳神还挨骂,可真是犯不上。如是等等。“是我不愿意你们青年人都分配上个好工作吗?跟我闹脾气顶他娘个屁用!不信你们就问问去,哪回招工的来了我不是挨个儿给你们说好话……”

/四外汇/

老太太们盼望着这个小生产组能够发达,发展成正式工厂,有公费医疗,一旦干不动了也能算退休,儿孙成群终不如自己有一份退休金可靠。她们大多不识字,五六十岁才出家门,大半辈子都在家里侍候丈夫和儿女。

我们干的活倒很文雅:在仿古的大漆家具上描绘仕女佳人、花鸟树木、山水亭台……然后在漆面上雕刻出它们的轮廓、衣纹、发丝、叶脉……再上金打蜡,金碧辉煌地送去出口,换外汇。

“要人家外国钱干吗呢,能用?”A老太太很有些明知故问的意思,扫视一周,等待呼应。

“给你没用,国家有用。”G大婶搭腔,“想买外国东西,就得用外国钱。”

“外国钱就外国钱吧,怎么叫外汇?”

“干你的活儿呗老太太——!知道那么多再累着。”

“我划算,外汇真要是那么难得,国家兴许能接收咱这厂子……”

老太太们沉默一会儿,料必心神都被吸引到极乐世界般的一幅图景中去了。

“哎,对了,U师傅,您应当见过外汇?”

于是,最安静的一个角落里响起一个轻柔的声音:“外汇是吗?哦,那可有很多种哪,美元、日元、英镑、法郎、马克……我也并不都见过。”这声音一板一眼字正腔圆,在简陋的老屋里优雅地漂浮,怪怪的,很不和谐,就像芜杂的窄巷中忽然闪现一座精致的洋房,连灰尘都要退避。“对呀对呀,纸币,跟人民币差不多……对呀,是很难得,国家需要外汇。”

这回沉默的时间要长些,希望和信心都在增长。

可是A老太太又琢磨出问题了:“咱们买外国东西用外国钱,外国买咱的东西不是也得用中国钱吗?那您说,咱这东西可怎么换回外汇来呢?”

“不,”U师傅细声地笑一下,“外国人买咱们的东西要付外汇。”

“那就不对了,都用他们的钱,合着咱的钱没用?”

U师傅光是笑,不再言语。

很多年以后,我在一家五星级饭店里看见了那样几件大漆的仿古陈设:一张条案、几只绣墩、一堂四扇屏风。它们摆布在幽静的厅廊里,几株花草围伴,很少有人在它们跟前驻足,唯独我一阵他乡遇故知般的欣喜。走近细看,不错,正是那朴拙的彩绘和雕刻,一刀一笔都似认得。我左顾右盼,很想对谁讲讲它们,但马上明白,这儿不会有人懂得它们,不会有人关心它们的来历,不会再有谁能听见那一刀一笔中的希望与岑寂。我摸摸那屏风纤尘不染的漆面,心想它们未必就是出自那两间老屋,但谁知道呢,也许这正是我们当年的作品。

/五三子/

冬天的末尾。冻土融化,变得温润松软时,B大爷在门前那块空场上画好一条条白线,砖瓦木料也都预备齐全,老屋里洋溢着欢快的气氛。但阵阵笑声不单是因为新屋就要破土动工,还因为B大爷带来的“基建队”中有个傻子。

“嘿,三子,什么风把你刮来了?”

“你们这儿不是要盖房吗?”

“嗬,几天不见长出息了怎的,你能盖得了房?”

三子愧怍地笑笑:“这不是有B大爷吗?”

三子?这名儿好耳熟。我正这么想着,他已经站到我跟前,并且叫着我的名字了。“喂,还认得我吗?”他的目光迟滞又迷离。

“噢……”我想起来了,这是我的小学同学,可怎么这样老了呢?驼背,而且满脸皱纹。“你是王……”

“王……王……王海龙。”他一脸严肃,甚至是紧张。

又有人笑他了:“就说‘三子’多省事!方圆十里八里的谁不知道三子?未必有谁能懂得‘王海龙’是什么东西。”

三子的脸红到耳根,有些喘,想争辩,但终于还是笑,一脸严肃又变成一脸愧怍,笑声只在喉咙里“哼哼”地闷响。

我连忙打岔:“多少年了呀,你还记得我?”

“那我还能不记得?你是咱班功课最棒的。”

众人又插嘴说:“那,最孬的是谁呢?”“小学上了十一年也没毕业的,是谁呢?”“俩腿穿到一条裤腿里满教室跳,把新来的女老师吓得不敢进门,是谁?”

“我——!妈了个X的”,三子猛喊一声,但怒容只一闪,便又在脸上化作歉疚的笑,随即举臂护头做招架的姿势。

果然有巴掌打来,虚虚实实落在三子头上。

“能耐你不长,骂人你倒学得快!”

“这儿都是你大妈大婶,轮得上你骂人?”

“三子,对象又见了几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