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七篇(第2/3页)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二〇一七年,你外公尚未成婚,在E州做刑警。他师父,刑警队长老路,正要退休。那年E州出了件大案,简单说吧,恐怖分子要在机场、车站搞一次连环爆炸。警方所知仅止于此,所幸抓获了一名嫌犯——据线人的情报,此人还是主谋之一。欲救万千无辜于危难,务必得从他嘴中掏出更多线索,这任务就交给了路队和你外公。

嫌犯果然顽固,任你千条妙计,他自一言不发。审问多日,师徒俩气得肝疼牙痒,仍无所获。嫌犯倒嚣张起来:“杀了我吧,这是你们唯一能做的。”老路拍案道:“我们能做的还很多!”嫌犯冷笑,继而闭目养神。

师徒俩出了审问室,在天井里抽烟。老路说:“这样下去咱非输不可。”二人抬头仰望,空中仿佛滚过隆隆巨响。老路说:“碰上这号不要命的谁也没辙。”二人低头默想,似已见那血肉横飞的惨景。

突然,老路把烟头一甩,盯住你外公说:“就不敢给他动动刑?”

“虐囚可是犯法的呀,师父!”

天井里半晌无言。谁都明白:审问失败最多算你无能,若动刑,麻烦可就大了,就算上级睁只眼闭只眼,新闻媒体也饶不了你!

外公蹲在角落里,很久,冒出句话:“师父,您说,这小子肯定知情吗?”

师父就笑:“你是想,这两难局面会不会还给咱留着个缺口?”

天井里一无声息。谁都明白:真正的麻烦并不在媒体,而在良心——一边是法纪严明而置百姓的安危于不顾,一边是知法犯法却有望拯救万千无辜于危难。

半天,外公又说:“师父,您说上面这情报……准吗?”

师父又笑:“你不过是把缺口换了个部位。”

外公还要说什么,老路打断他:“甭说啦,老弟,有缺口还怕没部位吗?比如,动刑就一定能奏效?违法,就不能不走漏风声?唉!早年我有个老同事,也碰上这么个局面,左右无路,便一枪把缺口开在了自己的脑袋上……”

天上云飞风走,七月天,天井里竟冷得人发抖。可是那老同事的灵魂流连未去?老路的神情渐趋坚忍,焦灼的目光却平缓了许多。

他站起身,拍拍你外公的肩膀:“老弟,找个好人结婚吧。别的事交给我。”

“师父,您想干吗?!”

“不干吗,今晚先去睡个好觉。”

第二天外公一上班就听说,昨夜,那个顽固的家伙终于开口了。外公顿觉不妙,忙去找他师父。老路已被停职。上级的好意,让你外公去拘捕路队。师父仍然坐在那个天井里,据说自审问结束后他就没动过地方。见你外公来了,他伸出双手。外公不忍,流泪道:“师父,您的良心是完整的,可我算什么?”师父说:“老弟,甭瞎想。要是不给我判了,咱这事就还算不上完整……”

/何宅/

何先生勤劳致富,不惑之年买下一所宅园,地处城边湖畔,闹中取静。夫妻俩难得为自己放了一回长假,装修好房子,配全了家具,园子里种满花草树木,便又去远方忙生意了。宅园交给一位远房阿叔和爱犬黑妞看管。

阿叔年近花甲,每日打扫房间,维护庭院,忙得不可开交。黑妞风华正茂,整日闲逛,常引来些异性在篱笆墙外乱喊乱叫。何先生按时给阿叔邮来工资,以及黑妞和宅园的各类养护费。

日复一日,并不见先生回来,打扫卫生便改为每周一次。后来先生的生意越做越远,渐渐做出了国,卫生又改为每月打扫一回。如是三年,仍不见先生的影子,阿叔渐觉寂寞,又看这十几间房空得可惜,便从乡下把儿子一家接来同住。黑妞也是孤单,隔着篱笆不知让谁给弄大了肚子。

黑妞生下两双儿女,众人说定能卖个好价钱。阿叔不肯,留下酷似黑妞的一只,其余都送给了爱狗的人。

黑妞十几岁去世,阿叔在园中给她立了块碑。

年复一年,黑妞的重外孙也已成年,何先生这才回来。其时阿叔也已过世,临终把工作交给了儿子阿仔。黑妞的重外孙也是通体透黑,取名黑娃。

先生明显消瘦,每日唯出门看病,回家服药、散步、睡觉,一切都由阿仔照料。先生看来病得不轻,总把阿仔认成阿叔,把黑娃喊成黑妞,阿仔百般解释,先生终不理会。

阿仔问:“先生的家人啥时回来?”

先生只说儿女都在海外成了家,便转开话题:“阿婶和儿子都还好吗?”

阿仔想,反正是解释不清,就说:“都好,老婆在家种田,儿子读书。”

“怎么不让他们来城里玩儿呢?”

“不瞒先生,他们都来住过一阵,听说您回来,就让他们走了。”“走什么嘛,这儿有的是地方住啊!”

“乡下人不懂事,整天乱吵,影响先生。”

“唉,还有什么可影响的!都让他们来吧,也帮帮你我。”说罢大把大把的钞票掏给阿仔,“田,雇人种;孩子,来城里上学。娘儿俩一起坐飞机来!”

阿仔的家眷来后不久,先生即告病危。阿仔一家急得团团转,让先生去医院先生也不去,只说不如死在家里。

弥留之际,先生示意阿仔一家挨近他坐,然后又喊那条狗:“黑妞,黑妞……”黑娃竟懂得是喊它,跑过来,舔舔先生的手。

阿仔觉得应该让先生走得明白,就又解释:“这狗不是黑妞,是她的重外孙了。我也不是阿叔,我爹他也早就……”

先生闭目叹道:“你真以为我不知道吗?也看不见黑妞的坟?”

料理完先生的后事,阿仔携妻带子回了老家;担心何家的人来继承遗产,找不到家门,临行时在篱笆墙上挂了块牌子:何宅。

/历史/

有一年夏天,表妹阿含去V州开会,亲历了一桩奇事。

V州是我们老家,但早已故人全无。周日休会,阿含想去看看祖上的老宅,可走了大半个V州城也没找到。实际上她对祖居所知甚少,唯行前听她母亲描述了个大致的方位,说那是城中不多的几家大宅门之一。阿含只好见了古旧的大宅门就去问:知不知道这宅子最早的主人姓什么?被问者无不摇头瞠目,报以满脸的警惕。

市中心商家云集,客流如潮。在一家餐馆吃过午饭,阿含想找个清静的地方歇歇,便走出餐馆后门。谁料眼前一池莲花,半坡绿草,曲径亭台,林木掩映。这是啥地方?阿含正自窃喜,却见几位古装男子正于池畔饮酒谈笑。是拍电影吧?阿含心想不如去看看有没有熟人。可当阿含渐走渐近时,却见那几个男子陡然惊慌,竟至呆若木鸡。阿含并不在意。阿含在影视界人气正旺,初来界内的年轻人见了她难免举止无措,只是这几位稍嫌过分。阿含问他们拍的什么片子,谁的导演,谁的摄像,那几位却是张口结舌,面面相觑。也不知谁找来的这几块料!阿含卧身草丛,以鞋为枕,心想不如睡他一觉。似睡非睡间,听有仆人来添酒加菜,眯眼看时,却见那厮紧盯着阿含一双赤裸的秀足,顾自筛糠。阿含气了,腾地坐起来,正待发作,却见那厮撇下箪壶已然抱头鼠窜。再看几位男子,也只剩一个。阿含方觉事有蹊跷,问道:“出了什么事?”所剩的一位颤巍巍地说:“敢问仙人自何方来?”阿含顿感周身发冷,细看,那人脑后的一条长辫明明是长在头皮上的!阿含再不敢多言,匆忙抓起鞋子,一溜烟跑回宾馆。众人见她面无人色,便问何致如此?阿含愣怔半晌,才说:“刚才我,可能是走……走进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