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第4/6页)

其实我们已经受愚多次了,而这么多次,竟没有能改变我们的心,我们仍然对人抱着孩子式的信任,仍然固执地期望着良善,仍然宁可被人负,而不负人,所以,我们仍然容易受伤。

我们的心敞开,为要迎一只远方的青鸟。可是扑进来的总是蝙蝠,而我们不肯关上它,我们仍然期待着青鸟。

我站起身,眼前的绿烟红雾缭绕着,使我有着微微眩晕的感觉,遮不住的晚霞破墙而来,把我罩在大教堂的彩色玻璃下,我在那光辉中立着,洒金的分量很沉重地压着我。

“这些都是你的,孩子,这一切。”

一个遥远而又清晰的声音穿过脆薄的叶子传来,很柔和,很有力,很使我震惊。

“我的?”

“是的,我给了你很久了。”

“唔,”我说,“我不知道。”

“我晓得,”他说,声音里流溢着悲悯,“你太忙。”

我哭了,虽然没有责备。

等我抬起头来的时候,那声音便悄悄隐去了,只有柔和的晚风久久不肯散去。我疲倦地坐下去,疲于一个下午的怨怒。

我真是很愚蠢的——比我所想象的更愚蠢,其实我一直是这么富有的,我竟然茫无所知,我老是计较着,老是不够洒脱。

有微小的钥匙转动的声音,是他回来了。他总是想偷偷地走进来,让我有一个小小的惊喜,可是他办不到,他的步子又重又实,他就是这样的。

现在他是站在我的背后了,那熟悉的皮夹克的气息四面袭来,把我沉在很幸福的孩童时期的梦幻里。

“不值得的,”他说,“为那些事失望是太廉价了。”

“我晓得,”我玩着一裙阳光喷射的洒金点子,“其实也没有什么。”

“人只有两种,幸福的和不幸福的。幸福的人不能因不幸的事变成不幸福,不幸福的人也不能因幸运的事变成幸福。”

他的目光俯视着,那里面重复地写着一行最美丽的字眼,我立刻再一次知道我是属于哪一类了。

“你一定不晓得的,”我怯怯地说,“我今天才发现,我有好多好多东西。”

“真的那么多吗?”

“真的,以前我总觉得那些东西是上苍赐予全人类的,但今天我知道,那是我的,我一个人的。”

“你好富有。”

“是的,很富有,我的财产好殷实。我告诉你,我真的相信,如果今天黄昏时宇宙间只有我一个人,那些晚霞仍然会排铺在天上的,那些花儿仍然会开成一片红色的银河系的。”

忽然我发现那些柔柔的须茎开始在风中探索,多么细弱的挣扎,那些卷卷的绿意随风上下,一种撼人的生命律动。从窗棂间望出去,晚霞的颜色全被这些纤纤约约的小触须给抖乱了,乱得很鲜活。

生命是一种探险,不是吗?那些柔弱的小茎能在风里成长,我又何必在意长长的风季?

忽然,我再也想不起刚才忧愁的真正原因了。我为自己的庸俗愕然了好一会儿。

有一堆温柔的火焰从他双眼中升起。我们在渐冷的暮色里互望着。

“你还有我,不要忘记。”他的声音有如冬夜的音乐,把人圈在一团遥远的烛光里。

我有着的,这一切我一直有着的,我怎么会忽略呢?那些在秋风里犹为我绿着的紫藤,那些虽然远在天边还向我粲然的红霞,以及那些在一凝注间的爱情,我还能更求些什么呢?

那些叶片在风里翻着浅绿的浪,如同一列编磬,敲出很古典的音色。我忽然听出,这是最美的一次演奏,在整个长长的秋季里。

回头觉

几个朋友围坐聊天,聊到“睡眠”。

“世上最好的觉就是回头觉。”有一人发表意见。

立刻有好几人附和。回头觉也有人叫“还魂觉”,如果睡过,就知道其妙无穷。

回头觉是好觉,这种状况也许并不合理,因为好觉应该一气呵成,首尾一贯才对,一口气睡得饱饱,起来时可以大喝一声:“八小时后又是一条好汉!”

回头觉却是残破的,睡到一半,闹钟猛叫,必须爬起,起来后头重脚轻,昏昏倒倒,神志迷糊,不知怎么却又猛想起,今天是假日,不必上班上学,于是立刻回去倒头大睡。这“倒下之际”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是回头觉甜美的原因。

世间万事,好像也是如此,如果不面临“失去”的惶恐,不像遭剥皮一般被活活剥下什么东西,也不会憬悟“曾经拥有”的喜悦。

你不喜欢你所住的公寓,它窄小、通风不良,隔间也不理想,但有一天你忽然听见消息,说它是违章建筑,违反都市计划,市府下个月就要派人来拆了。这时候你才发现它是多么好的一栋房子啊,它多么温馨安适,一旦拆掉真是可惜,叫人到哪里再去找一栋和它相当的好房子?

如果这时候有人告诉你这一切不过是误传,这栋房子并不是违建,你可以安心地住下去——这时候,你不禁欢欣喜忭,仿佛捡到一栋房子。

身边的人也是如此,惹人烦的配偶,缠人的小孩,久病的父母,一旦无常,才知道因缘不易。从癌症魔掌中抢回亲人,往往使我们有叩谢天恩的冲动。

原来一切的“继续”其实都可以被外力“打断”,一切的“进行”都可能强行“中止”,而所谓的“存在”也都可以剥夺成“不存在”。

能睡一个完美的觉的人是幸福的,可惜的是他往往并不知道自己拥有那份幸福。因此被吵醒而回头再睡的那一觉反而显得更幸福,只有遭剥夺的人才知道自己拥有的是什么。

让我们想象一下自己拥有的一切有多少是可能遭掠夺的,这种想象有助于增长自己的“幸福评分指数”。

盒子

过年,女儿去买了一小盒她心爱的进口雪藏蛋糕。因为是她的“私房点心”,她很珍惜,每天只切一小片来享受,但熬到正月十五元宵节,也终于吃完了。

黄昏灯下,她看着空去的盒子,恋恋地说:“这盒子,怎么办呢?”

我走过去,跟她一起发愁,盒子依然漂亮,是闪烁生辉的金属薄片做成的。但这种东西目前不回收,而,蛋糕又已吃完了……

“丢了吧!”我狠下心说。

“丢东西”这件事,在我们家不常发生,因为总忍不住惜物之情。

“曾经装过那么好吃的蛋糕的盒子呢!”女儿用眼睛,继续舔着余芳犹在的盒子,像小猫用舌头一般。

“装过更好的东西的盒子也都丢了呢!”我说着说着就悲伤愤怒起来,“装过莎士比亚全部天才的那具身体不是丢了吗?装过王尔德,装过撒母耳·贝克特,装过李贺,装过苏东坡,装过书法家台静农的那些身体又能怎么样?还不是说丢就丢!丢个盒子算什么?只要时候一到,所有的盒子都得丢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