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辑 你不能要求简单的答案(第3/15页)

儿子七岁了,忽然出奇地想建树他自己。有一天,我要他去洗手,他拒绝了。

“我为什么要洗手?”

“洗手可以干净。”

“干净又怎么样?不干净又怎么样?”他抬起调皮的晶亮眼睛。

“干净的小孩才有人喜欢。”

“有人喜欢又怎么样?没有人喜欢又怎么样?”

“有人喜欢将来才能找个女朋友啊!”

“有女朋友又怎么样?没有女朋友又怎么样?”

“有女朋友才能结婚啊!”

“结婚又怎么样?不结婚又怎么样?”

“结婚才能生小娃娃,妈妈才有孙子抱啊!”

“有孙子又怎么样?没有孙子又怎么样?”

我知道他简直为他自己所新发现的句子构造而着迷了,我知道那只是小儿的戏语,但也不由得不感到一阵生命的悲凉,我对他说:

“不怎么样!”

“不怎么样又怎么样?怎么样又怎么样?”

我在瞠目不知所对中感到一种敬意,他在成长,他在强烈地想要建树起他自己的秩序和价值,我感到一种生命深处的震动。

虽然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的问题,虽然我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使一个小男孩喜欢洗手,但有一件事我们彼此都知道,我仍然爱他,他也仍然爱我,我们之间仍然有无穷的信任和尊敬。

你不能要求简单的答案

年轻人啊,你问我说:

“你是怎样学会写作的?”

我说:

“你的问题不对,我还没有‘学会’写作,我仍然在‘学’写作。”

你让步了,说:

“好吧,请告诉我,你是怎么学写作的?”

这一次,你的问题没有错误,我的答案却仍然迟迟不知如何出手,并非我自秘不宣——但是,请想一想,如果你去问一位老兵:

“请告诉我,你是如何学打仗的?”

——请相信我,你所能获致的答案绝对和“驾车十要”或“计算机入门”不同。有些事无法做简单的回答,一个老兵之所以成为老兵,故事很可能要从他十三岁那年和弟弟一齐用门板扛着被日本人炸死的爹娘去埋葬开始,那里有其一生的悲愤郁结,有整个中国近代史的沉痛、伟大和荒谬。不,你不能要求简单的答案,你不能要一个老兵用明白扼要的字眼在你的问卷上做填充题,他不回答则已,如果回答,就必须连着他一生的故事。你必须同时知道他全身的伤疤,知道他的胃溃疡,知道他五十年来朝朝暮暮的豪情与酸楚……

年轻人啊,你真要问我跟写作有关的事吗?我要说的也是:除非我不回答你,要回答,其实也不免要夹上一生啊!(虽然一生并未过完)一生的受苦和欢悦,一生的痴意和决绝忍情,一生的有所得和有所舍。写作这件事无从简单回答,你等于要求我向你述说一生。

两岁半,年轻的五姨教我唱歌,唱着唱着,我就哭了,那歌词是这样的:

“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两岁上呀,没了娘呀……生个弟弟比我强呀……弟弟吃面,我喝汤呀……”

我平日少哭,一哭不免惊动妈妈,五姨也慌了,两人追问之下,我哽咽地说出原因:

“好可怜啊,那小白菜,晚娘只给她喝汤,喝汤怎么能喝饱呢?”

这事后来成为家族笑话,常常被母亲拿来复述,我当日大概因为小,对孤儿处境不甚了然,同情的重点全在“弟弟吃面她喝汤”的层面上,但就这一点,后来我细想之下,才发现已是“写作人”的根本。人人岂能皆成孤儿而后写孤儿?听孤儿的故事,便放声而哭的孩子,也许是比较可以执笔的吧。我当日尚无弟妹,在家中娇宠恣纵,就算逃难,也绝对不肯坐入挑筐。挑筐因一位挑夫可挑前后两箩筐,所以比较便宜。千山迢递,我却只肯坐两人合抬的轿子,也算是一个不乖的小孩了。日后没有变坏,大概全靠那点善于与人认同的性格。所谓“常抱心头一点春,须知世上苦人多”的心情,恐怕是比学问、见解更为重要的人之所以为人的本源。当然它也同时是写作的本源。

七岁,到了柳州,便在那里读小学三年级。读了些什么,一概忘了,只记得那是一座多山多水的城,好吃的柚子堆在浮桥的两侧卖。桥在河上,河在美丽的土地上。整个逃离的途程竟像一场旅行。听爸爸一面算计一面说:“你已经走了大半个中国啦!从前的人,一生一世也走不了这许多路的。”小小年纪当时心中也不免陡生豪情侠义。火车在山间蜿蜒,血红的山踯躅开得满眼,小站上有人用小砂甑闷了香肠饭在卖,好吃得令人一世难忘。整个中国的大苦难我并不了然,知道的只是火车穿花而行,轮船破碧疾走,一路懵懵懂懂南行到广州,仿佛也只为到水畔去看珠江大桥,到中山公园去看大象和成天降下祥云千朵的木棉树……

那一番大搬迁有多少生离死别,我却因幼小只见山河的壮阔,千里万里的异风异俗。某一夜的山月,某一春的桃林,某一女孩的歌声,某一城垛的黄昏,大人在忧思中不及一见的景致,我却一一铭记在心,乃至一饭一蔬一果,竟也多半不忘。古老民间传说中的天机,每每为童子见到,大约就是因为大人易为思虑所蔽。我当日因为浑然无知,反而直窥入山水的一片清机。山水至今仍是那一砚浓色的墨汁,常容我的笔有所汲饮。

小学三年级,写日记是一个很痛苦的回忆。用毛笔,握紧了写。(因为母亲常绕到我背后偷抽毛笔,如果被抽走了,就算握笔不牢,不合格)七岁的我,哪有什么可写的情节,只好对着墨盒把自己的日子从早到晚一遍遍地再想过。其实,等我长大,真的执笔为文,才发现所写的散文,基本上也类乎日记。也许不是“日记”而是“生记”,是一生的记录。一般的人,只有幸“活一生”,而创作的人,却能“活两生”。第一度的生活是生活本身;第二度是运用思想再追回它一遍,强迫它复现一遍。萎谢的花不能再艳,磨成粉的石头不能重坚,写作者却能像呼唤亡魂一般把既往的生命唤回,让它有第二次的演出机缘。人类创造文学,想来,目的也即在此吧?我觉得写作是一种无限丰盈的事业,仿佛别人的卷筒里填塞的是一份冰淇淋,而我的,是双份,是假日里买一送一的双份冰淇淋,丰盈满溢。

也许应该感谢小学老师的,当时为了写日记把日子一寸寸回想再回想的习惯,帮助我有一个内省的深思人生。而常常偷偷来抽笔的母亲,也教会我一件事:不握笔则已,要握,就紧紧地握住,对每一个字负责。

八岁以后,日子变得诡异起来,外婆猝死于心脏病。她一向疼我,但我想起她来却只记得她拿一根筷子、一片铜制钱,用棉花自己捻线来用。外婆从小出身富贵之家,却勤俭得像没隔宿之粮的人。其实五岁那年,我已初识死亡,一向带我的佣人在南京因肺炎而死,不知是几“七”,家门口铺上炉灰,等着看他的亡魂回不回来,铺炉灰是为了检查他的脚印。我至今几乎还能记起当时的惧怖,以及午夜时分一声声凄厉的狗号。外婆的死,再一次把死亡的剧痛和荒谬呈现给我,我们折着金箔,把它吹成元宝的样子,火光中我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可以如此彻底消失了。葬礼的场面奇异诡秘,“死亡”一直是令我恐惧乱怖的主题——我不知该如何面对它。我想,如果没有意识到死亡,人类不会有文学和艺术。我所说的“死亡”,其实是广义的,如即聚即散的白云,旋开旋灭的浪花,一张年头鲜艳年尾破败的年画,或是一支心爱的自来水笔,终成破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