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死刑面前(第3/3页)

此间的系列评论,几乎都在重复着同一个主题:“在这些普遍兽性化的日子里,让大家变得更人道一些吧!”

在政治家看来,这不过是知识分子的梦呓而已。所有关于人道主义的呼吁,既不能阻遏政治家的嗜血欲望,自然也不能阻遏群众性的嗜血行为。当时,高尔基来不及把话说完,就到国外去了;而事实上,为他所指陈的杀人现象,不但未见稍减,反而变得越发疯狂起来。直到斯大林导演的肃反运动正式上演,鲜血就像洪水一样,不出几年就淹没了整个红色苏联。

高尔基在发表那篇指责水兵的短评以后,曾经收到几封恐吓信。他没有在阴谋和恫吓面前退却,再度著文宣称:“这是愚蠢的,因为用威胁迫使我缄默是不可能的……”可是,到了后来,他缄默了。

在血腥的30年代,枪声大作,而舆论界格外平静。

高尔基是一个过渡型人物。他是用资产阶级文化的奶汁喂养长大的强壮的流浪汉;因此,与其说是无产阶级文学的奠基人,毋宁说是有教养有文化的资产阶级最后一名代表。

无产阶级,以及诸如“无产阶级文化派”一类知识分子,一开始就从外部被灌输了一种斗争哲学。长期以来,斗争被赋予了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神明性质,它唤起人类的攻击本能而强行压抑爱欲,把攻击性当成人性的全部而加以阐扬,传布和膜拜。实际上,斗争是有条件的,有保留的,斗争是不得已的一种手段,有时候甚至显得十分迫切;但是,既然是人类的斗争,而不是动物的搏噬,它就必须建立在人道主义的基础之上。人道主义不是哪一位形而上学家臆想出来的抽象的原则,它是人类文明的产物,具有一定的实质性的历史内容。在反对封建专制主义的斗争中,资产阶级的双手也沾满了鲜血,但是他们学会了怎样清洗自己。自由,平等,博爱,人权,民主,自治……一系列的口号和观念,都是他们在清洗的过程中第一次提出来的。无产阶级还没有学会清洗。清洗是需要文化的,需要知识和经验,而这些又恰恰来自它的敌人——资产阶级。如果拒绝这一切,所有的人们,包括斗争者自己,都将最终成为斗争的牺牲品。

高尔基就是著名的牺牲品之一。当斗争已经形成普遍无知的野蛮的杀戮,良心的发现,只能加速他的死亡。据悉,高尔基是被毒死的,——一种暗暗的死。这样,比较起来,经过审判或不经审判的死刑毕竟要显得庄严许多。自从这只海燕也像众多的无辜者一样溺于血海,在俄国,人道主义的正义的火焰便慢慢衰微下去了。

所幸还有火光。虽然火焰不再如初燃时的迅猛,热烈,亮丽,但是,它仍然能让人感觉着世界的光明和温暖;就像置身于冬日的原野,目送远方最后一缕抚慰般的淡淡的余晖……

1996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