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黑暗(第4/4页)

鲁巴肖夫和他的同时代人的悲剧,远远超出为中国人所惯于称道的“冤案”范围;疼痛如此广泛,如此深邃,而直达个人心灵。最大的悲剧是心灵的悲剧。当历史无法跨越,时代难以改变,所有有目的的行为都属徒劳的努力,不是走向反面就是返回原处时,意义消解为虚无。凡是声音都没有回应,凡留痕迹处都遭到覆盖,这是本来意义上的死亡。跟生命归于毁灭一样,死亡是可悲哀的,而感受死亡一一死亡不复为人们所记忆,所追究,则是死亡的死亡一一当是更沉重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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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部《中午的黑暗》,是一部关于革命和革命者的沉思录。

在书中,革命否定了革命者,但也通过否定革命者而否定了自身。革命者则否定了革命,肯定革命的目的而否定革命的手段;与此同时,他也否定了自己,肯定自己的现在而否定自己的过去,但最终连现在的自己也给否定掉了。忠诚与背叛,肯定与否定;革命之革命,否定之否定。关于革命,本书一大特点,是完全撇开了对敌斗争,而在自己的队伍内部寻找斗争目标。在某种意义上说,叛徒是比公开的敌人更危险,也更可恶的。问题是:谁是叛徒?谁从根本上背叛了革命?由于第一号长期处于党的正统地位,这样,叛徒的恶名便自然落到了鲁巴肖夫以及所有“反对派”的头上。

作为叛徒,鲁巴肖夫并没有出卖同志,却出卖了自己的良心。作为叛徒,在他的一生中,从来不曾发生过任何投靠敌人一类细节,却也曾以敌人的手段对付自己的同志。虽然,这一切都是组织通过他进行的,是组织的阴谋与叛卖;但是,他毕竟有着不可逃避的个人责任。因为,组织本来就是由无数的个体所构成,而所谓逻辑,也必须经由无数个体的实践而体现。当他一旦做了一贯忠实于党的自己的叛逆,也就是说,一旦良心发现时,必然地要站到党的对立面。然而,在行动上,他没有做出任何有损于党的行为;直到最后判决,他的表现,也同所有革命老一代一样恪守一贯的逻辑。如果说是叛徒,他只是思想的叛徒;这种叛逆的思想,在现实生活中并没有能够找到可以传播和适宜生长的土壤。我们注意到,当他在思想上叛离了党的原则时,仍然坚持了革命的原则,社会运动的原则,仍然关心人类的命运和文明的变迁。他曾经幻想过,在“大黑暗时代”过去以后的将来,还会有新的政党新的运动兴起;而这个新兴的实体,正是被革命的原则赋予了一种新的精神,把正当的目的和纯洁的手段结合到一起。在他这里,革命的原则优先于党的原则。他可以成为党的叛徒,但始终是一位皈依革命的圣徒,或者说是一位革命的原教旨主义者。

在小说中,鲁巴肖夫充满矛盾,内在世界是丰富的。这种丰富性,与其说得助于作者的艺术想像,毋宁说是复杂的现实斗争所赐更为合适。这是一位特异的叛徒。在苏共大清洗的日子里,不知有多少如此特异的叛徒,也如此一样“默默地去死”,献身于为自己所提前奠基筑就得革命的祭坛!

然而,谁来抚哭他们?

1941年,大清洗的血迹未干,库斯勒为牺牲的叛徒写下了自己的悲痛的悼词:《中午的黑暗》。那原因,在于他也是一位鲁巴肖夫式的人物。据介绍,库斯勒是英籍匈牙利裔作家。早年参加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是三十年代苏共的大清洗,使他不满于斯大林的个人独裁,以致对共产主义运动产生幻灭感。脱离运动后,他依然积极参加西班牙内战,同法西斯佛朗哥军队进行斗争,遭到俘获,被判死刑。由于世界舆论的支持,他方获释放,从此在巴黎从事著述。二战爆发后,又被维西政府逮捕,拘禁到1940年,从此前往英国,定居伦敦。1983年,与其妻双双自杀。可以说,作者是以其曾经战斗过来的革命者的命运,阐释了他笔下的鲁巴肖夫的。

正是这样一部充满着理想的光辉和战斗的激情一一连绝望的灰烬也闪耀着火红色——的小说,被普遍看成为一部“反共”的作品。于是,在西方,它被译成多种文字一版再版,仅在美国,从问世之日起至1979年止,便一共印了二十六次,并作为经典名著收入“现代文库”;相应地,在东方也就成了一部禁书。对此,译者在译后记中辩护说: “在斯大林个人独裁下,不论是在第三国际还是苏共本身, 马列主义政党的原则已经遭到了践踏和破坏,由此而带来了对共产主义运动的扭曲和畸变,但这并不是运动本身的应有素质。如果说《中午的黑暗》揭露和声讨这种扭曲和畸变现象是‘反共’,那无异是承认这种扭曲和畸变是共产主义运动的本色。任何一个曾经对这个运动的目标抱有崇高理想并为之奉献一生的人不论从思想上或者感情上都是不能接受的。”接着,译者批评说,由于作者未能具备我们的历史眼光,因而不像我们那样能够把这种扭曲和畸变同运动本身划清界限。这种批评未必是确当的。因为小说自始至终,都在革命的目的和手段之间进行过反复多次的划分;手段在作者那里是包容更广的,它不仅指形形色色的策略,还包括了连同主体在内的发展变化的全过程。

有谁具备了译者所称的那种“历史眼光”呢?就在中译本《中午的黑暗》出版的次年——1989年,在作者以及他的小说主人公鲁巴肖夫的故乡,便发生了震撼世界的巨变,史称“苏东事件”。1989年事件,不但译者始料未及,即使世界上最明智最敏锐的政治观察家,也不曾作过准确的预见。

人类社会就像大海一般,茫茫相接,涌浪千叠。小说的结尾写到鲁巴肖夫之死:后脑先后受到两次摧毁性的打击,眼前的晕眩与黑暗,正好切合大海的意象。这是另一种“海洋感觉”。他颠簸在海面上。一道道的雾。海和海涛声。一阵波浪把他托起,它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又继续向前逝去......

一滴水和一个大海。这既是关于本书主题的隐喻,也是关于革命时代的象征。我们能说尽其中的奥秘吗?我们只知道,故事发生的时候,正值“中午的黑暗”;至于风波涌起之后,时间的地图作了怎样的转移?在小说中是没有交代的。但见安详的大海,一切如恒,一切无声无息......

2000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