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山心影(第2/8页)

由于石老对祖国文化教育事业的巨大贡献,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经过委员们的投票选举,让北京大学授予石老中国学术界最高荣誉名誉博士学位。授予仪式是在1998年10月29日,地点是在北京大学新建图书馆大楼内。当时参加的显贵要人颇多。广东省几届领导人都不远千里来京参加了,可见石老在广东地位之崇高,声望之隆尊。到了12月1日,石老夫妇又偕汉云和她的女儿崔丈冰来访,带来了一帙缅文字母写的巴利藏。不知用的是什么工具,把缅文字母刻写在贝叶上,极细微,但却极清晰。人们把刻成的贝叶摞成一摞,在这一摞的两面都涂上了黄金,足征此书之名贵。看样子是王宫中珍藏的宝典,不知是在什么时候,由什么人偷出来的。石老说,偷这种东西,如被发现,是要砍头的,说着便用右手在脖子前比划了一下。他要把这一帙宝典送给我,我立即拒绝,说:这是宝贝,应由石老自己珍藏。

从此我就同石老结成了朋友。

积八十年之经验,我深感,结识朋友要有一点缘分的。缘分这玩意儿确有一点神秘难解,但它确实是存在的,想否定也不可能。它绝非迷信,有一些唯物主义“理论家”,大概会这样认为的。无奈事实胜于雄辩,这真叫作没有法子。就拿我自己来说,我曾有过共事几十年之久的同事,到头来却仍然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没有共同的语言,只好分道扬镳了事。

我交了一辈子朋友,我究竟喜欢什么样的人呢?我从来没有做过总结。现在借这个机会考虑了一下。我喜欢的人约略是这样的:质朴、淳厚、诚恳、平易;骨头硬,心肠软;怀真情,讲真话;不阿谀奉承,不背后议论;不人前一面,人后一面;无哗众取宠之意,有实事求是之心;不是丝毫不考虑自己的利益,而是能多为别人考虑;最重要的是能分清是非,又敢分清;从而敢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嫉恶如仇;关键是一个“真”字,是性情中人;最高水平当然是孟子所说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我曾写过一篇短文《我害怕天才》,现在想改一下:我不怕天才,而怕天才气,正如我不怕马列主义,而怕马列主义面孔一样。古人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我自己不能完全做到上面讲到的那一些情况,也不期望我的朋友们都能完全做到,但是,必须有向往之心,虽不中,不远矣。简短一句话,我追求的是古人所说的“知音”。孔子说:“勿友不如己者。”“如”字有二解:一是“如同”,二是“赶得上”,我取前者。我生平颇有几个一见如故、“一见钟情”的朋友。我们见面不过几次,谈话不过几个小时。他的表情,他的谈吐,于我心有戚戚焉,两颗素昧平生的心立即靠拢,我们成了知己朋友。

我同石老的友谊颇有类同之处。

我上面说到,石老是佛山人,佛山属广东。我自己是典型的北方人,但颇有一些广东朋友,也曾多次到过广东。经过多年的体会与观察,我逐渐发现,广东人,还有福建人,有许多特点或者竟是优点。中国目前有56个民族,人口以汉族为最多。汉人分布地区极广,进入历史文化的视野比较早,他们创造了中华辉煌的文明,虽然目前仍然璀璨灿烂,生气勃勃,但是,我感觉,他们在某一些方面血管已经有点硬化了。反观广东、福建等地的人民,仿佛正在壮年,年龄大大地轻于北方。他们无坚不摧,无所畏惧,一往无前,义无反顾。他们似乎在眼前的路上,只见玫瑰,不见荆棘,因而胆子极大。仅以吃一项而论,俗话说:食在广州。记得当年印度友人师觉月博士曾对我说:印度人中流行着一种说法:水里面的东西,除了船以外,中国人都敢吃;四条腿的东西,除了桌子以外,中国人都敢吃;中国人使用筷子精妙到能用筷子喝汤。前两句话用到广东人身上,似乎极为恰当。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无不是他们餐桌上的珍品,吃蛇已经是家常便饭。吃猴脑,吃猫,我还没有亲眼见到过;吃穿山甲,吃果子狸等则是我亲眼目睹的。我举这些吃的例子,没有别的用心,只想指出广东人勇气之大。广东人还绝不保守,他们敢于引进西方人的点心,把在中国流行了千百年的酥皮月饼改造成现在这样的广东月饼,大概是由于确实好吃,于是天下靡然从之,统一了神州的月饼坛。他们又引进了西方音乐,把中国旧乐与之融合,改造成现在的广东音乐,至少我这个乐盲——应该称为“乐聋”——听起来异常好听。这一点又证明广东人绝不保守,对新鲜事物极为宽容,心胸极为豁达。广东人,还有福建人,有了这一些特点,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些革命或者革新的英雄人物,如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林则徐等等,都生在闽粤,就丝毫也不足怪了。

我像博士卖驴一样,唠唠叨叨地写了这样一大篇,所为何来呢?我只想证明一件事,证明石老确是一个佛山人,一个广东人,一个真正的佛山人、广东人,广东人所有的优点,他无不具备。我由石老而联想到我的另外一个老朋友林志纯教授。林是福建人,较我犹长一岁,是地道的耄耋老人了。个子虽不高,然而腰板挺直,走路健步如飞。在他眼中,宇宙间好像没有困难之事,字典里好像没有“困难”二字。他做事果断迅捷,我从来没有看见他皱过眉头,像是一团火,所向无前。同这样的人见面,自己纵因事碰壁而精神萎靡,也必能立即振作起来。有这样感染力的人是极少的,林老就是一个。

然而,石老也是一个。要举例子嘛,就在眼前。今年11月8日,石老在中央教育部的支持下准备向全国101所211工程的大学赠书,地点选在广州的暨南大学。暨大是一所有90多年历史的著名学府,从上海迁至广州,以面向华侨为主,兼收内地学生,学生数目已达一万多人,教师队伍整齐,图书设备丰富。这次赠书是一次空前壮举,石老和暨大都希望我能参加。但我自念年迈体衰,难耐长途跋涉,没有答应。可我万万没有想到,11月1日上午,石老竟在施汉云和汉屏姐妹陪同下,不远数千里,专程从广州飞到北京,亲临寒舍催请。这颇有点出我意料,然而感激之情却溢满胸腔,我义无反顾,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有一件小事儿,颇值得一提。我正在写《新疆佛教史》中的一章,需要台湾出版的《高僧传索引》,但在北大图书馆中却只能找到其中的一本。这次见到石老,不禁向他提到此事,我只不过是试一试运气而已。然而我万没有想到,四五天以后,汉云从香港打来长途电话说,《高僧传索引》,石老已经用十万火急的办法,从台湾购得,又用真正的特快专递的办法,运到了香港,共用去两千多港币。听了以后,我感激得简直说不出话来。这是我最想得到的一套书,然而茫茫大地,渺渺人寰,我托什么人,到什么地方去找呢?可眼前竟不费吹灰之力,于无意中得之,真是“不亦乐乎”了。从这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中也能看到石老对朋友之忠诚,办事之雷厉风行,我钦敬之心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