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匠惨淡经营中漫谈卞毓方的散文(第2/2页)

我不是在写中国现代散文批评史,不必面面俱到,关于松散派我就不再谈了。我现在只谈我所崇尚的经营派。今天中国散文文坛上的经营派,同历史上一样,有成功者,有失败者。成功者也不是篇篇文章都能成功,失败之作还是居多数。这种情况不以人的主观愿望为转移,我们这一些舞笔弄墨者都会有这种经验的。历史上许多散文大家,虽然个个著作等身,但是留传下来历代诵读不辍者也不过寥寥几篇。今天的情况也一样。

我不在这里作点将录,但是为了把问题说明白,我且举一个例子,这个例子就是杨朔。杨朔不是一个多产作家,但是写作态度严肃、认真,极尽惨淡经营之能事,展现精雕细琢之绝活。文章气度不够恢宏,局面较为狭小,然而造词遣句,戮力创新,宛如玲珑剔透的象牙球,令人赞叹。关于杨朔,文坛上争议颇多,有褒之者,有贬之者,两者各走极端。这是古今中外文坛上常见的现象,没有哪一个作者能够获得所有读者的赞扬的,杨朔焉能例外。依我个人的管见,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特别是散文史上,杨朔必须占有一个地位。根据我在上面提到的散文创作成功的两个条件,杨朔的腹笥是否充盈,我不得而知,但是,他是有灵感的,有时表现为细微、精致、美妙绝伦的意象,这在别的作家中是极为罕见的。

有几位作家,我想把他们也归入经营派。从谋篇布局上看不出什么特点,但在遣词造句方面,却明显地看出了努力的痕迹。但是,结果怎样呢?有的词句,大概是他们创新的,不幸事与愿违,我们读起来非常别扭,新不新,旧不旧,读了这样的文章,好像是吃了带沙子的米饭,吃在胃中,愁上眉梢,以后再也不敢问津。归纳其中原因,不出我上面说的两条:腹笥贫瘠,又无灵感。不读中国古代的散文佳作,又不涉猎诗、词、歌、赋,至于西方国家的散文名篇,似乎也从不阅读。因此,文章缺少书卷气,又缺少灵气。这些作家个人感觉可能非常良好,然而读者偏不买账,只有孤芳自赏了。

我在上面啰哩啰嗦写了一大篇,真好像古书上所说的“博士买驴,书卷三纸,未有‘驴’字”。现在该画龙点睛了。绕了那么大的弯子,我无非是想说,卞毓方属于惨淡经营派,而且是成功者。一个人对什么事情,对什么人,都不该抱有先入之见,说坦率一点,就是偏见。毓方是十年浩劫期间北大东语系的毕业生,专修日语。因此,我就认定,他对日语是专家,写写文章,不过是业余爱好,英文叫amateur。我读他的散文集《岁月游虹》时,他已经是一位颇有知名度的作家,但是,我仍然固守我的先入之见,珠玉在前,一叶障目,视而不见。在给他那一本书写序时,生硬地创造了一个新名词儿:“广义的散文”。近四五年以来,毓方的散文写得越来越多了,越来越好了,我读的也越来越多了,我顿时感觉到“今是而昨非”,我痛感偏见之可怕,固执之有害。我在本文开头时写到我脸上发烧,心中有点“那个”,其原因就在这里。

说卞毓方的散文属于惨淡经营派,有什么根据吗?有的,而且还不少。我逐渐发现,他对汉字的特点,对汉文炼字炼句的必要与可能,知之甚稔。这种例子,到处可见。就拿《岁月游虹》这一个书名来说,不熟悉汉文特点的人能想得出来吗?再拿他一些文章的篇名来看,许多篇名都透露出明显的惨淡经营的痕迹,比如《醉里挑灯看剑》《红尘菩提》等等。在文章的结构布局方面,他也煞费苦心,这种例子可以举出很多来,读者可以自己去看,我不再举了。在《漫说散文》中我曾说到过,中国古代的诗歌非常重视起头和结尾,那些散文大家也有同样的情况。这情况只需翻一翻最流行的古文选本,比如《古文观止》之类,便能够一目了然。开头就要有气势,横空出世,一下笔就能捉住读者的心,让他们非读下去不行。结尾则讲究言有尽而意无穷,让你读完了,久久不能忘怀。结尾好的文章,鲁迅有不少篇。好多年前读宗璞的《哭小弟》,结尾是:“小弟,我不哭。”我想作者是痛哭着写下这一句话的,读者读了,有哪一个不流泪的呢!这种神来之笔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我所说的灵感就是指的这种情况。卞毓方散文中也间有这样的结尾,我只举一个例子。在《北大三老》这一篇散文中,结尾是:“有一会儿,我又但愿化作先生窗外的一棵树。”这也是神来之笔,可遇而不可求的。读者稍加体会便能理解。写到这里,我仿佛听到了文坛上的讥笑声:季羡林已经迂腐到可悲可笑的程度,他在教我们写八股!我不加辩解,只请求这些人读几篇传世的古文,然后沉思一下,以求得其中三昧。天底下无论做什么事情,不下苦工夫是一事无成的。

总之,一句话,我过去是俗话所说的,从窗户棂里看人,把卞毓方看扁了。现在我才知道,毓方之所以肯下苦工夫,惨淡经营而又能获得成功的原因是,他腹笥充盈,对中国的诗文阅读极广,又能融会贯通。此外,他还有一个作家所必须具有的灵感。

这就是我对卞毓方散文的管见,希望能够算得上一得之愚。

2000年1月24日